一
放学了,肚子饿了。我差不多是用跑的速度回到家中。书包都未从肩背上摘下,就直奔灶门口,拿起铁火钳,在灶膛的灰烬里拨弄,两个鸡蛋大的洋芋头,从尚有些许火星的灶灰里显了出来。残缺不全的火钳,怎么也夾不稳圆鼓隆冬的洋芋蛋。我干脆丢了火钳,伸手到灶膛里,直接从火灰里把洋芋蛋抓到手里。
“哟!好烫!”抓到手中的洋芋蛋从手中掉到地上。在我低头去拣掉到地上的洋芋蛋时,听到灶前墙角的柴草堆里,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我好奇地扒开柴草,“啊!兔子!”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两只雪团一样,毛绒绒的小兔子,钻到柴草堆里吃草。听到我的叫声,都停下不吃,竖起耳朵,瞪着眼睛望着我。
“兔子在哪里?”
母亲闻讯从内屋里出来:“我买回来就慌着做饭,再去找它们,怎么也找不着。”
我把两只小兔子抓起来,抱在怀里,仔细地观察它俩。比大人的拳头小些,比我的拳头大一点,两只嫩荷似的长耳朵,一对红宝石样的圆眼睛,不停蠕动的小嘴巴呈“人”字形,两个小腮帮子,随着蠕动的小咀巴一鼓一鼓的。“这么小还长胡子”,我诧异地发现。
以前只是听说月亮里有只辛劳的玉兔,在月桂树下,用药杵捣药。也不知嫦娥得的什么病,哪总是有药让玉兔不停地捣?
还听说有只兔子跟乌龟赛跑,本来赢乌龟是十拿十稳的,可它太骄傲了,跑了一半却去睡觉,结果输了。一个兔子必胜的赛事,变成了一个“千古笑事”。
书本上还学过聪明的兔子,为了躲避攻击与伤害,挖三个洞,做三个窝,今天住这个洞,明天睡那个窝,后天再換一个窟,让想伤害它的坏家伙找不着伤不了。
最好笑的还有什么“兔死狐悲”、还有什么“兔尽狗烹”。
还听说……
哎呀,关于兔子的寓言,成语故事太多了。现在我们家中竟然有了两只洁白如雪,楚楚可爱的小白兔,真是太高兴了。
“姨(平声,蕲州乡音,娘的意思),哪来的兔子?”我问母亲。
“买的”,母亲回答。
“我把你们平时拣的桔子皮凑在一起,拿去卖了伍角钱,看到卖兔子的,就买了它。”
“买给我们玩的?”我高兴又疑惑地问。
“买给你们上学的”,母亲说。
“还可以带到学校去玩吗?”我更不解地问。
“你满脑子想的就是玩!”母亲象是有点生气地说。
“是你说买给我们上学的”我从来不害怕母亲生气,也喜欢钻牛角尖。
“那个卖兔子的说,免子长的快,半年,最迟九个月后,就可下兔崽子”母亲说。
“生了小兔子,我们也可以卖钱?”我似乎听明白了。
“是啊,等它们生小兔子的时候,也到了下学期你们开学报名的时候了”。母亲说。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每次开学報名前,母亲为我们几个孩子学费发愁的样子。交又交不起,不交又要失学。总是开学报到的时候先交一半,过些日子再补交一半。为了凑齐学费,家里稍微值钱一点的物件,都变卖完了。总记得祖辈用过的铜火锅,琉璃灯,几次都舍不得卖,前不久,学校通知欠的学费再不交齐,就要我们退学,后来还是卖了火锅灯盏补交了学费。
“你怎么把洋芋丢到地上?冒煨熟吗?”
母亲指着掉到地上的几个洋芋蛋问我。
这时,我才想起,在学校后一节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直惦记着的灶灰煨洋芋。
这洋芋是我母亲在自家屋前的菜地里种的。前些天,我和她一道挖了一团兜。大的有皮球大,很少,只有几个。大部分是小的,象算盘珠子。中等个的也有一些,象乒乓球。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能吃到母親煨在灶膛火灰里的洋芋蛋。那个软绵香酥,真是人间第一美味。虽然不多,我和哥哥,妹妹一人只有一个,但那个乒乓球般大的煨洋芋,在吃糠咽菜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那已经是很奢侈的美食了。我今天放学为什么觉得特别饿?是因为早餐吃的那碗野菜米糊,才吃了一半,不小心被我弄泼了。虽然赶着匍在桌子上,搶着吮舔了几大口,但是一部分还是流淌到地上去了。更可惜的是,我专用的那个大磁碗(它比一般的磁碗稍大一点,)也嗑了一个缺口。
那天中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跑步跳远跳高,把人折腾得精疲力尽,感觉肚皮都贴到背脊骨了。开始还听得到饥肠咕噜的声音,到后来,响声没有了,人倒是觉得更饿了。
人说饿的是满眼冒金星,我饿的是满脑子煨羊芋。
金黄麻溜的,粉糯如鸡蛋黄的灰煨洋芋。
虽然都只乒乓球大小,但我却能分辨得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区别。我跑步回家,一半是因为太饿,一半是为了搶先得到那个稍稍大一点的洋芋。
哥哥也放学回家了。一进门就问“我的洋芋呢?”
我把两只小兔子往他面前一晃,“哥,你看。”
“兔子?”他没有我见到兔时的那样惊喜,又问了一句,“我的洋芋呢?”
“喂兔子了。”我说。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屋子,放下书包,拿出算术作业来做。我躡手躡脚来到他的背后,把一个滚烫的洋芋蛋送到他面前。
“冒喂兔子?”哥还是淡谈地,他放下手中的铅笔,接过洋芋,没有剥皮就咬了一口。
“你冒剥皮。”我提醒他。
“剥么事皮?皮还不是粮食?”他把另半个未剥皮的洋芋塞进口里,又拿起铅笔埋头做算术作业。
两个妹妹也回来了。共同挽着一个大篾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各种野菜。
“我怎么闻到一股香味!”小妹妹说。
“我也闻到了!”大妹妹附和着说。
“好象是烤洋芋的香味,”小妹妹耸着鼻子说。
“嗯,是烤洋芋的香味,”大妹妹也耸着鼻子说。
这时,二姐在二里湖劳动也回来了。背回一大袋苕藤叶子,一半人吃,一半喂猪。
“吃饭了,吃饭了!”母親大声地叫道。
饭桌上摆着五碗饭。说是饭,其实一半红薯叶子,一半糖糟。糖糟是用大麦芽与下脚大米熬制饴糖后的糟料,一般用作喂猪的。但在那个生活物资匮乏的年代,它是抢手货,没有特定的关系是买不到的。我父亲在副食加工厂工作,近水楼台,所以一次可以买上十斤。有一次放学回来,我看到父亲抓一把糖糟送到母亲面前,“还是热的,吃点吧!”
“是热的?”母亲张开嘴,吃了一口。还没完全吞咽下去,口中包着糟食含混地对父亲说,“你也吃点。”
父亲摆了摆手,提醒母亲“别说话,别咽着了!”
母亲用力把口里的糖糟咽下。“我也要吃。”我把书包一丢,抓起一把就往囗里塞。“哇!”满嘴都大麦粗壳子,实在咽不下,我大口吐了出来。
饭桌中间摆有几碗菜,一碗腌藜蒿杆子,一碗咸萝卜条,一碗南瓜,一碗苕藤管子。
正在大家埋头吃饭的时候,母亲居然神奇地端出了一碗蒸鸡蛋。
她叫我让开,把蒸鸡蛋放在桌面上。复盖在蒸鸡蛋表面上的韮莱香气扑面而来,我的鼻翼快速地张合着。
母亲用筷子在蒸鸡蛋中划了一道线。“划歪了”,我看得清楚。又十字交叉划了一筷子。“又划歪了!”我这回不仅看得清楚,还说了出来。二姐呵斥我,“就你嘴多!”我朝二姐吐了下舌头。
母亲把筷子收起,拿出瓢勺,把一份大的往我碗里放,我推开说“给哥哥,”哥哥都快吃完了,忙把碗伸过来接了过去。母亲把第二份稍多一点蒸鸡蛋勺起,又往我碗里放,我又推开,“给妹妹。”四份蒸鸡蛋分完了,母亲端起碗,对二姐说,“二女儿,这剩下的蛋水给你。”二姐闪过身子,说:“我不要,你用它淘饭吃。”母親不由分说,硬是把剩下的蒸鸡蛋水倒在二姐的碗里。拿着空碗笑着说,“我用它盛饭,还不是有鸡蛋香。”说完转过身,边走边用汤瓢刮着碗边子。然后用这个碗装了一满碗野莱粥,边喝边笑着说,“有鸡蛋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入夜了,母亲伏在煤油灯下,用大针粗线,缝补今天上体育课时,被我跑掉了底子的布鞋。哥哥凑着灯光,在摆弄自己组装的矿石收音机。我把两只小兔子放在大腿上,拿着一截打通了的竹子,凿制竹笛。竹管上的孔位,是按照一个同学平时吹的笛子的孔距画好的。可是钻完孔后,吹出来的音,总觉得不对。尤其是第四个音和第七个音,在音阶中是半音,感觉更难找准。我边吹边调音,边调音边吹。旁边的哥哥受不了了。他把尚未组装好的收音机零部件一推,“真是受不了。”说完就去睡了。
母亲也说,“是太吵人了,我也受不了。”她把缝好的鞋子递给我,“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这时我才发现,一直爬在我大腿间的两只小白兔,才是我的知音。它们自始至终,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我吹笛子。正在我为有两个小知音而感到心里发热的时候,似乎感觉到左大腿也突然发热起来。正纳闷的时候,感觉到左下腿上有一股热流在淌动。
“呀!小兔子撒尿了!”我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