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的周部长就把接下来的文字工作交给唐小菡了。小菡是个把书写文字当作生活之必须的人,所以,面对铁红的时候,她脑海中储存的文字信息仿佛在一瞬间被激活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她的心中就形成了材料的完整章节。还有那些累积起来的优美词句,赶集上店一般的成行成串的跑到了她的面前,并且自然而然的流入了她的笔下。文思泉涌用来形容这个时期的唐小菡应该是不过分的。她庆幸自己终于可以用手中的笔来解决温饱问题了。在制造劳模的那段时间里,报纸上关于铁红的先进事迹报道,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到了人们的头顶上,让矿区的人们大有目不暇接之感。不管人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拿起矿工报,就会看到与铁红有关的文字,就会看到对铁红的溢美之词。小菡用自己的笔把铁红推到了矿区人们的生活中,让人们对铁红耳熟能详,让铁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菡不遗余力卖弄着她丰富的词汇看着报纸上伴随着铁红出现的自己的名字,她也是暗自得意。不知不觉中,铁红的事迹被她拔了高,有了虚构的成分。想象力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铁红收藏了许多登载着自己先进事迹的报纸。看着那些有了水分的先进事迹,铁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十分受用。时间长了,她开始适应这些赞美了,她也认为自己就是像小菡写的那样好,她欣然接受了宣传部门给她量身定做的形象,但她并没有奢望过自己会成为劳模。最初,当她顶替父亲的公职来到煤矿的时候,她就是怀着一腔珍惜工作的朴素情感,一心要把工作做好。她认为那是工人的本分,既然拿了国家的工资,就应该尽心尽力的干活。况且,从她自身来说,她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她不好好上班,弟弟妹妹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家之长,如果她不把这个家撑起来,这个家不就散了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庭解体呢?她的工资是按出勤天数计算的,多上一个班,就多一个工作日的收入。
实在说她没有小菡写得那么高尚,她不休班是为了挣钱养家,她认为自己凭力气挣钱花着理直气壮。她从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磨道里的毛驴,只要吃足了草料,就可以永不停歇的劳作,力气又不是什么东西,上一天班的确很累,可她只要睡上一觉,力气就又回来了,而且是越干越有劲。说到底,铁红的本意就是当一名称职的工人,在这方面,她比别的女工有着许多优势。与她同时进矿的女工无一例外的开始恋爱结婚生孩子,休完婚假休产假,休完产假还有育儿假,她却没有这些麻烦。不是铁红不想享有这些假期,而是至今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接纳她。她的生活圈子就是家里和车间,根本接触不到适合她的男人,以她的个性,她也不会自己找一个男人共度人生的。更让她很郁闷很无奈的是,现在几乎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人们似乎把她归入了中性,以为她不需要男欢女爱,以为她是块没有温度的石头,以为上班争先进才是她生存的目标,才是她生活的必须。这在某种程度上深深地刺伤了铁红那颗并不敏感的心
不管怎么说,铁红的泼辣能干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她就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第三年成为生产标兵,紧接着各种各样的荣誉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的纷沓而至,使她应接不暇。铁红在这闪烁的光环里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开滦工人的自豪与骄傲,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与纯洁。铁红知道,自己已经是女工中的优秀分子,必须要拎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要以身作则,做到好上加好,否则就对不起这些荣誉称号,对不起矿上领导对自己的培养教育。铁红身上流淌着她的劳动模范父亲的血,她在不知不觉中从思维方式到行为准则,都对父亲进行了一次克隆,父亲像一个指挥棒,调度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在无意识状态下继承了父亲的某种基因密码,她成了父亲的翻版,了解和熟悉她父亲的人,都觉得她让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复活了,她只是父亲的一个载体。也有的工友干脆说她是魔鬼上身,是她父亲的鬼魂附着在了她的身上,否则,她怎么会十几年不休一天假呢?
矿区人们对铁红的评价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你东南风也好,你西北风也罢,她依然我行我素。她固然做不到身在矿山心想世界,但她可以做到身在矿山心系煤海。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跟煤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以后,便油然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铁红本身没有什么文化,连初中都没毕业,又是不善言辞的人,她便把自认为崇高的感情化成了行动。她是车间里上班最早的人,却是车间里下班最晚的人。别的工人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是按时间来,她却从来不分钟点,她的时间概念是模糊的。她对自己这样要求,也不允许自己管辖下的那些女工有丝毫的懈怠。
她因此像父亲一样让工友们恨之入骨,工友们便给她起了许多不够雅致的绰号,比如女魔头,比如滞销品,比如大怪兽,等等,还有一些是临时发挥随口叫出来的。女工友们虽然骂她,却从不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她们怕招惹了她会提高劳动强度,会因此让自己吃苦头,那就得不偿失了。铁红并不像别的车间主任班长那样,只让工人们干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她比别人干的都要多,她从不认为干活是件痛苦的事情,相反,她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强大的人。她时常对强健的体魄生出敬畏与仰慕之情。用唐小菡的话说,铁红没有把工作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当成一种职业,而是当成了一种自己毕生要为之奋斗的事业了。这样的人想不干出成绩来都难。
煤矿是男人的天下,领导干部是男性,重要的工作岗位是男性,劳动模范也是清一色的男性。铁红入矿十六年后,成为她所供职的煤矿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性劳动模范,成为了女性劳模的开先河者,劳模由男性一统天下的格局从铁红开始改写了。
这天,矿里为劳动模范举行命名大会,仪式很隆重,不仅矿级领导全部参加,还来了几位矿务局的领导。每个上台讲话的领导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了铁红,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铁红是该矿的第一个女劳模。铁红和其他几个男性劳模一起站在主席台上,党委书记亲自给她戴上了大红花,还跟她握了手,说了一些鼓励的话。那一刻,久违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铁红变得有些僵硬的脸颊上。下面的工友们唏嘘不已地说,原来这女人会笑呀,还以为她的笑神经萎缩了呢。真没想到,荣誉还可以恢复人的笑肌功能。
铁红望着台下坐满全场的人群,她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以前虽说也上过主席台,但今天这样隆重的阵势,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她说不出此时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有一种应该叫做自豪的东西,正顺着她的汗毛孔吱吱啦啦的往外钻,然后,这种自豪感化作了水蒸气,把她托举到了一个别的女工无法匹敌的高度。高处虽说有些清冷,却让她飘飘荡荡得流连忘返。沉醉中,她的血液好像被放到了一个加满碳火烧得正旺的炉子上,烘烤的温度不停的升高,她的脸庞因此变得红润起来,有了些许的光泽。一丝女儿家的羞怯与妩媚,本能的在她的眼波中流过。
唐小菡颇有成就感地坐在会场的一角,用一种十分欣赏的眼神注视着台上的铁红,就像欣赏自己的作品那样心满意足。铁红脸上哪怕一个细小的表情,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的心被铁红不染纤尘的透彻触动了。朦胧中,小菡把铁红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女儿态看成是女人原始本能的精彩部分,同时,铁红的生活侧面也以画卷的方式展开在了她的面前。一种冰冷的感觉忽然从小菡的内心世界里蔓延出来,仿佛一场不期而至的绵绵秋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降临到头顶,把她刚刚懂得感悟沧桑的心淋湿了。
除了命名大会,矿上还给每个劳模拍了照片,然后放大到比真人还大,挂在矿门口的橱窗里,使每一个走进矿里的人都能看到这些工人精英。橱窗里的人全都微笑着,注视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虽然无言无语,却向人们传递着某种信息。可是,习以为常的人们并没有因为劳模照片的出现而停下匆匆赶路的脚步,只有铁红是个例外。铁红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橱窗里的自己。她不好意思走得太近,怕自己的孤芳自赏会遭到嘲笑,但她抑制不住自己想去看看的愿望,就这样呆呆的看了很久。突然一个念头便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她问自己,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跟她牵手人生呢?当然,这一闪念并不影响她沉浸在激动与幸福之中。
回到家中,铁红的情绪依然高涨着,她把那朵大红花从包里拿出来。这是一朵绢花,由于放在包里的缘故,花瓣被挤压得东倒西歪。铁红稍一加工整理,花朵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就是假花的妙处了,如果是一朵真花经过这么一番蹂躏,早就化作尘泥碾作土了。由此看来,有些假的东西反而比真东西更有生命力,更能长久的占据时间与空间。铁红要把这朵花和那些登载着她先进事迹的报纸一起珍藏起来,那是她生命过往中辉煌的见证,是她与命运抗争所取得的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是她征服世界的痕迹,是她的人生记忆在某个时间段的驻足。只是,屋子里太冷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喜悦应该向谁诉说,更找不到与她共享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铁红觉得这个屋子里好像安装了一只神秘的过滤器,把家里所有声音都消解掉了,家里安静的墓穴一般,一丝恐惧悄然爬上她的心头。恰在这时,铁红惊喜的发现,从屋子的某个角落传来了嗡嗡的声音,那是源自生命的声音啊!她马上抬起眼睛四处搜寻。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只蚊子,是一只饿了一天饥不择食的蚊子,勇敢地向她飞了过来。她本能地警觉起来,并且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她准备把这个将要以她的鲜血作为美味佳肴的动物扼杀掉。忽然,铁红把举起来的手又放下来了,有只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总归是个伴呀。被蚊子叮个包也没有什么关系,总比不疼不痒地活着要有些感觉吧。铁红自言自语的说,蚊子好呵,知道来给我做个伴,蚊子比弟弟妹妹都可靠啊!
这只蚊子今天真是幸运,竟然遇到了心情不错的铁红。蚊子呀,你吃饱了喝足了铁红的鲜血之后,可曾替她想过,今夜,谁来点缀她的梦境?难道就是你这只用铁红的血滋养的蚊子吗?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铁红吓了一大跳。她抬眼朝着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想不明白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她的家里来。铁明还在监狱里服刑,不可能回家,铁燕早就不念书了,铁燕把上学当成酷刑,至于铁燕如今身在何处,她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在一个什么地方打工,具体地址,铁燕从不透露给她,也不屑于跟她说。在妹妹铁燕眼里,姐姐就是一粒沙尘,本来地位身份是微不足道的,却硬要把自己当成高山峻岭。鸡毛就是鸡毛,永远也不会变成令箭。作为姐姐,铁红也曾像许多家长打骂儿女那样地打骂过妹妹,也像许多家长那样地希望弟弟妹妹成龙成凤。铁红的打骂并没有取得她所预期的效果,铁燕依然看见书本就头疼,认为自己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材料,赶鸭子上架的后果全世界都一样。初中还没毕业,铁燕就辍学去闯荡社会了。铁燕进入社会以后,反而是如鱼得水,不靠姐姐的生活费,也可以活的挺滋润。所以,铁燕干脆离家出走,彻底挣脱了铁红的束缚,变成了脱缰的野马。铁燕的不辞而别,把姐姐气晕了头,却拿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时间长了,铁红也就认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有自己的活法,她除了认命别无选择。她管束不了妹妹,更没有能力拯救弟弟。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努力做个好人,自己不能再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事情。基于以上种种,铁红敢肯定,敲门的人一定不是她的直系血亲。那么,会是谁在傍晚时分敲响她的房门呢?会不会是这个人恰巧敲错了房门?而这个敲错房门的人又是个强悍的男人,应该怎么办?报警吗?恐怕没有机会。如果来人要实施抢劫,那就随他抢好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是个对女人心怀不轨的歹徒,那就只好以命相拼了。家里剩下铁红一个人以后,这个屋子里还不曾有过异性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