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安排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们坐车到饭店,自己领着一帮子年轻人和小孩子步行朝饭店走去了。本来,建国是不想到饭店吃饭的,但是唐小菡和王秀芬都坚持让他去和大家一起吃些东西,家里由她们姐妹负责照看,再说,家里人如果不亲自到饭店去,大家会觉得东家没有礼貌,不懂得尊重大家。建国现在发现自己非常依赖王秀芬和唐小菡,他很庆幸自己生命中出现了这两个女人。特别是母亲病倒以后,唐小菡不计前嫌地照顾瘫在床上的婆婆,他认为这不是一般世俗女子能够做到的。如果说建国和王秀芬的情感是建立在性爱的基础之上的话,那么,他跟唐小菡的情感更像是兄妹之间的那种血脉相连的手足之情。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亲人,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听她们的话,她们思考问题的角度永远都是为着他的利益而着想的,听她们的话绝对不会错。
饭店里乱哄哄的,大家吃饭的速度都挺快的。由于是丧事,没有人喝的醉醺醺的,人们只是象征性地喝一些白酒或啤酒。菜是普通的家常菜,但是有鱼、有肉、有鸡块、有红烧丸子,量也挺大,足以让人们吃饱、吃好,还会略有剩余。每张桌上坐十个人,期间还会夹杂着一些小孩子,在各个桌子之间来回的穿梭打闹。这也是矿区的特点,只要邻居办丧事,家家都会来帮忙,并且送一份礼钱。礼钱的多少不一定,如果跟东家关系特殊地好,那礼钱就多一些,反之就少一些,最常见的就是礼尚往来。我家有事你拿一百,你家有事我也拿一百。到了吃饭的时间,邻居们便会全家总动员,家里边不再开火做饭,而是一起到办丧事的家里去吃,这就是饭店里为啥这么吵闹的原因了。建国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在饭店里各个桌子之间走了一圈,向人们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又到厨房炒了两个菜,要了两碗米饭,就悄悄地溜回了家中。
建国刚刚回到家里,把带回来的饭菜送到王秀芬和唐小菡的手里,让她们趁热赶紧吃,自己到灵棚内去为母亲守灵,替下守灵的亲戚也去吃饭,恰在这时,又一辆卡车停在了建国妈的灵棚前,是殡仪店的人们送来的纸扎,纸扎顾名思义就是用纸做出来的发丧用品,是一种专门为死去的人准备的东西,也是一门手艺。纸扎分很多种,这就看东家肯出多少钱了。出钱多,自然规格就高一些。建国认为:为母亲准备中等就可以了,中等水平在矿区的普通矿工家庭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果然,从车上卸下来的纸扎五颜六色的还挺漂亮,有九连灯,椅子灯,还有聚宝盆。
甚至还有冰箱、彩电,还有一对童男、童女,一辆牛车,车辕上坐着赶车的把式。这些纸扎都摆在了灵棚的两侧,具体都有哪些说道,建国也弄不太明白。 没用多长时间就又来了一拨人,这些人是带着几个大箱子来的,里边装着鼓、锣、唢呐、电子琴。建国知道,这是大操联系的鼓乐队到了。本来,建国是不喜欢办丧事的时候吹吹打打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非常喜欢这种发丧仪式。母亲以前还经常去看热闹,回来后还要跟建国说一些与之有关的话题,说说哪里的吹鼓手水平高。通过母亲的叙述,建国知道了,母亲对卑家店乡的葛家鼓乐班子最为欣赏,所以,建国特意嘱咐大操,吹鼓手一定要请葛家班子。大操自然是听东家的,请来的正是闻名矿区的葛家班子,以慰藉老太太的在天之灵。
经过一天的奔波,再加上大操的统一指挥、统一安排,建国家的丧事已经变得有模有样,特别是夜幕降临以后,来看热闹的人们络绎不绝。尤其当人们知道建国请的是葛家班子时,居民小区的好多人都来听曲了。虽说是丧事,但是乐队也不完全演奏哀伤的曲子。随乐队而来的一男一女两名歌手,在演唱了一些怀念母亲的歌曲之后,开始唱起了当下最流行的歌曲。看热闹的人们不时地给演员们的精彩表演喝彩。他们一点也不顾及东家的感情是否能够承受这一阵阵的欢歌笑语。矿区就是这样的风俗习惯,没有人会觉得不合适不恰当。
曲终人散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虽说进入了夏季,夜晚还是会有一丝丝凉意。建国披了一件衣服出来,换下了守灵的亲戚,他决定亲自为母亲守灵。他知道,明天上午,母亲就会被火化掉,到那时,他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这是他能够亲眼看见母亲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要和母亲在一起度过,做一次倾心的长谈。
夏天的夜晚是喧嚣的,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飞蛾绕着建国家挂在门口的灯不停地飞,传来嗡嗡的声音。建国在这些小动物们的陪伴下,在母亲的灵棚里默默地走动着,从各个角度注视着母亲的遗体。忽然,他的脚下被啥东西绊了一下,他险些摔倒,建国虽然知道棺材里是他的母亲,不会找他的麻烦,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听着鬼怪故事长大的他不免心中恐慌。低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发动机正嘟嘟地工作着。这是因为天气炎热,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所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往棺材里输送冷气。建国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胆颤心惊感到好笑。建国轻轻地抚摸着透明的棺材,注视着已经升入天国的母亲。母亲被一条黄色的苫单遮盖着,他发现母亲脸上的单子在微微地有节奏地摆动着。这次建国没有害怕,他知道那是因为往棺材里输送冷气的原因,与鬼神无关。
在建国的印象中,母亲最疼爱的人就是他,她也是最听母亲话的儿子。他和他哥哥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哥哥找了个媳妇是广东人,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但哥哥一意孤行,干脆和媳妇去了广东,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去了。哥哥是很少回矿区来的。母亲卧床的两年里,哥哥只象征性地回来探望过一次,就再也不肯露面了。直到母亲故去,也没能再见这个儿子一面,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由于哥哥的远走他乡,所有照顾母亲的担子都落在了建国一个人的肩上。这两年建国明显地苍老了,他是被母亲累坏了,如果不是唐小菡和王秀芬两个女人帮他一起照顾母亲,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份日子。本来,他是应该等着哥哥回来,让哥哥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再让母亲入土为安的,但是他知道那是不现实的,哥哥来电话说,要三天后才能赶到。三天后?太晚了,黄花菜都凉了,他必须承担起为母亲发丧的全部责任和义务,他要让母亲体面风光地与父亲相会,不负自己孝子的美誉。
说到孝子,周围邻居们的确都认为建国是名副其实的孝子。按理说,在母亲故去的时候,作为孝子的他应该伤心欲绝,应该泪如涌泉,可是,他却没有多少眼泪可流,好像这两年的劳累,把他身上的水分都榨干了一样,说来让他感到惭愧,他竟然对母亲的离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知道,孝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当然了,不管他内心世界有多么微妙的活动,别人是看不到的,他更不会说出来,但他觉得母亲已经把他看穿了。母亲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凡人,母亲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一言一行,并且可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但母亲是最爱他的人,母亲面对儿子的揣揣不安,一定会宽厚地笑着,并无指责他的意思。
母爱伟大啊。
建国就这样在母亲的棺材旁,坐了一夜,直到天明。
来帮忙的人早早就来了,大操告诉建国,今天上午要把最后的仪式全部完成,争取中午就到殡仪馆去把遗体火化掉,并且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把母亲的骨灰和父亲葬在一起,矿区人把这称之为夫妻并骨。人到齐以后,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母亲送魂。领魂的方式有挺多种,这是因为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大致的仪式却也相差无几,只是细节上略有不同。这主要看大操怎么安排。大约上午九点多钟,领魂的仪式开始了。建国对这些仪式一直不太理解,也不太相信,但他也按照大操的要求,在母亲住的房间里点燃了一张纸钱和一摞草纸,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走了一遍,边走边说,妈呀,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们会好好过日子,你不用惦记着我们。
用火把各个角落都照了一遍以后,建国后退着从房间里出来,把母亲的一件衣服放到了椅子灯上面。椅子灯也是纸扎的,和所有的纸扎一样,框架用的是秫桔杆,然后用各种彩纸糊的花里胡哨。之所以要把这件衣服放在椅子灯上,是代表着母亲的灵魂在这里。所有的亲戚在这一刻全部都要出来,按照辈分和与逝者关系的亲疏排成两行,建国和一个叔伯兄弟抬着椅子灯。唐小菡紧跟在后面,由王秀芬陪伴着,在大操的统一指挥下,那些色彩艳丽的九莲灯、摇钱树以及一些冰箱彩电等等,都被年轻力壮的人们带到了一片荒地上。这片荒地必须是在建国家的西边。地里用三块砖搭在一起,仪式就在这里举行。首先是把母亲的衣服点燃了,然后把所有的纸扎全都在这里烧掉,由于这些东西都是易燃物品,所以,火势非常旺,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了灰烬。
把建国母亲的魂灵送走以后,丧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母亲的娘家人以及和母亲关系亲近的人,开始作最后的告别。建国的一些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开始轮番给母亲上香,有些人甚至行了跪拜礼。建国的朋友则是向逝者行的三鞠躬礼。每当有人行礼的时候,大操就会喊一声:孝子谢!建国和唐小菡就得赶紧跪在灵堂前给行礼的人叩头致谢。
正午时分,建国母亲的遗体被抬上了灵车。孝子建国肩上扛着灵幡,在两个小伙子的搀扶下,一边大声喊着妈妈,一边向后退着。后面紧跟着身穿重孝的唐小菡。送殡的队伍在大操的指挥下,缓缓地后退着移动。这时候的嚎哭之声达到了高潮。鼓乐队很合适宜地吹出了让人落泪伤心地大悲调。乐手们跟在灵车后面,边走边演奏。十几辆汽车跟着队伍缓行,但人们不能上车,必须退到有十字路口的地方,人们才能上车。
从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大操指挥着一干人等急忙赶往坟地。这是因为矿区有个风俗,死者的骨灰必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下葬,以便入土为安。坟地在燕山脚下,这里葬的全是矿区的逝者。建国父亲的骨灰葬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建国他们一行人抱着母亲的骨灰到达坟地的时候,大操早就安排人把建国父亲的坟挖开了。这一对争吵了一辈子的夫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不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还会不会接着吵架,所以,在将要填土的时候,建国突然说道,妈呀,多让着爸爸一些,别再欺负他了,您欺负爸爸一辈子了,已经够本了。说这话,建国看着葬在一起的父母;一种心痛的感觉袭击了他的全身,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大哭起来。男人的哭泣,总比女人的哭要打动人心,男人的嚎哭充满了悲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