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生从山庄回到鹿府时,府内已装饰完毕,只等文鲤公主的轿辇了。
厅堂内时不时传来一个妇人的哭泣声,燕生慢慢走过去,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和朝安相拥而泣,另一位头发略有花白的男人立在旁边劝道:
“哎呀,你娘亲日夜思念你,如今竟还能再见面,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鹿朝安松开怀中老妇,眼眶红得厉害,欢喜道:“燕儿,快来见过娘。”
其实燕生对她并没有印象,乖乖上前喊了句:“娘。”
妇人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将她上下扫了几遍,并不应答。
鹿朝安见场面不好,而燕生估计早记不得娘了,连忙拉起燕生的手,笑道:“娘,燕儿已有二月身孕了,你很快就要做奶奶了。”
这句话并没有让妇人的脸色好看起来,反而尖着声音道:“朝安,你可是忘了当初周家来退婚时的刻薄面孔!”
鹿朝安给易梅一个眼色,易梅忙找了借口扶燕生回寝屋。
礼一悄悄立在不远处,投向燕生的目光刻满了憎恶,凭什么,当初公子为了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如今公子飞黄腾达,青云直上,这个女人就仗着公子顾念旧情,死皮赖脸待在府里。
更何况,她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傅思量的!公子与文鲤公主不日大婚,有周燕生在,公子的日子不会好过。
礼一默默看向鹿母,公子最重孝道,倘若将这些事情告知老夫人,就可以赶走周燕生了!
——
“听说大人的母亲多年前投河自尽,没想到并没有死,被一渔翁所救,如今能再次团聚,真是可喜可贺。”
听易梅这样说,燕生心里仍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为何朝安的娘十分厌恶她一般?
“姑娘,易梅有一事不明白……”
“你且说。”
易梅疑惑道:“为何姑娘从不让奴婢们唤你为夫人?”
其实燕生自己也说不清,她心里对“夫人”二字,仿佛有一层隔膜,听了总不舒服。
况且,她自己隐约知道,朝安瞒了她许多事情,甚至,她清楚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
许多事情她都记不清,连爹娘的音容笑貌,也在她心中渐渐模糊。
虽然朝安不说,府内上下也都闭口不谈,但是这毕竟是她自己的身体,哪里不对劲她最清楚。
燕生淡淡笑道:“以后的夫人是文鲤公主,可不能乱叫,叫别人觉得鹿府的人没规矩。”
三日后,朝安与文鲤大婚,或许,她也该离开了。
只是燕生不曾想到,会是朝安送他离开。
“燕儿,大婚难免吵闹,扰你清净,我已同弥渡寺的住持说过,你去弥渡寺清净几日可好?”
朝安是笑着说这句话,但是她还是发现他的无奈与苦涩,鹿母尖利的声音从隔了几间厢房的屋子清晰传来。
“她怀的到底是谁的杂种!”
“我就说她们周家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呜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安儿,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女人蒙骗了心眼!”
燕生淡然笑笑,“听闻弥渡寺钟灵毓秀,我早就想去看看,马车可备好了?”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燕生看着车上一堆精细物品,心中愧疚难当。
朝安,从来都在为难自己。
“朝安,从来是我对不住你,你不必觉得歉疚。”燕生伸出手替他整理好衣襟。
“燕儿……我……”鹿朝安握住她微凉的手,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了解娘亲的性子,倘若燕儿还留在府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又只是杜万慎的一枚棋子,他日事迹败露或许死无葬身之地!
再不舍,他也只能送她走。
“马上就要大婚了,可不能愁眉苦脸,有易梅和啊初她们,不必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
她正要上马车,男人一把抱住她,颤音道:“燕儿……”
他突然觉得此刻倘若送走她,就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就想这样一直默默拥着她,再不去管那些是非……
“大人,恒王府来人了。”小厮匆匆赶来,他只能放手。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不是么?
马车渐行渐远,燕生挑起窗帘,朝安的身影依旧立在那里,很快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再看不见。
弥渡寺隐于深山浓雾间,寺中处处可听得数种鸟雀啾鸣。
寺中代写书信的师父病了,燕生想着自己日日无事,便自荐替师父写一段时日。
寺中的日子幽静安然,除去日日受毒折磨,她当真觉得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
“哎,九弟,你知道么,那个小妾,被鹿尚书赶去弥渡寺了,如今日日在寺庙替人代写书信,实在是傻!啧啧啧,可惜那样的姿色。”
五王怀里坐了一个身段妖娆的舞姬,那舞姬正剥了枇杷送至他唇边。
傅思量只是淡淡哦了一句,五王自顾自道:“鹿尚书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自是碰不得,本王便教训教训他的小妾吧,也算为他处处顶撞本王出了口气。”
“那女人也是九弟曾经心尖上的,九弟不会因此怨怪本王吧?”五王话中有话,像故意激他生气一般。
“这么会,那女子死无全尸也与本王无关。”傅思量貌似毫不在意,心中却担忧渐起。
又慢慢饮了一杯茶,傅思量忽然丢下一句有公事就自行离去,没有看到身后五王嘴角那一抹得逞的笑容。
他一路快马加鞭,于暮色四合之时赶至弥渡寺,一圈疯找,才终于看见庭院中一个素色纱裙女子掂着脚尖去够枝头上的手绢。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收回留恋的目光,转身就要离去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呼。
只见女子扶了墙,一只脚轻轻抬起,似乎扭伤了。
关他什么事?傅思量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步伐迈得格外大,但只迈了几步,他就又折返回庭院。
他来之前易了容,此时外表只是一个普通人,应该无碍。
“能走吗?”
燕生抬头,面前的人表情不善,语气也十分怪异,她有些警惕地后退紧贴墙面。
男人啧了一声,不管她是不是愿意,一把将她的鞋袜脱去,脚踝处已肿得老高。
男人又啧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边走边喊:“来人,来人。”
燕生在这个陌生男人怀里不敢乱动,整个人显得有些瑟缩,低声道:“这是寺庙,好汉若是要找人……”
好汉?!傅思量不悦道:“你的厢房呢?”
燕生伸出微颤的手指指了一个方向,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有些畏惧,又觉得他十分熟悉。
他身上的味道,好像桂花的味道,很好闻。
她被男人抱到厢房,男人四处看了一圈,“你的丫环呢?”
他怎么知道自己带了丫环?莫非是朝安的仇家派来的?还是自己之前得罪了什么人?
因为缓解毒发的药粉快用尽了,易梅下山去取,她不放心易梅一个人去,叫啊初也一同去,此时厢房只有她一个人。
见她不回答,男人大步出去了,不一会,男人拉了一个小沙弥回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小沙弥瑟瑟发抖。
小沙弥虽然害怕高大的男人,但是仍然双手合十,一脸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这位施主自己上药。”
燕生忙接过药,自己随意往脚踝抹了点药,她如今还不知道此人是何居心,根本不能专心。
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触碰到她的足踝,男人微微俯身,在肿起的地方一圈一圈按摩,燕生很快感觉到扭伤处火辣辣的。
这个男人很高大,外貌普通并不出众,衣物看起来倒像是富贵人家。
可是他这么会这样好心来帮她呢?
上完药,男人似乎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忧伤,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痛与恨,又夹杂了几分怜惜,甚至让燕生有一种她曾经背弃这个男人的错觉。
怎么可能呢?她根本不认识他。
傅思量逃也似的离开她的厢房,这个女人依然一如既往的可怕,不动声色就让他方寸大乱,他竟忘记了,周燕生如今是别人的妻。
远处一道寒光闪过,唤他回到现实,这才发现气氛古怪,刚刚来的时候,明明沿路有不少虫鸣,如今寺庙周围一片死寂。
他立刻反应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间厢房。
一脚踹开大门,女子回头,愣愣看着折返的男人。
“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往外跑,但他根本不了弥渡寺的内部构造!
“得恒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
一声令下,无数脚步声如山崩一般涌入弥渡寺,傅思量知道,他们已经插翅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