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邓新生走后,贺大年的电话就没有消停过,在邓新生来电话之后几分钟,范老头子也打来了电话,他问贺大年在哪儿?贺大年说正在从居仙山往罗城赶。范老头子在电话里语气很严厉地说,你糊涂啊,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这不是小事!贺大年这才更意识到自己今天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贺大年接电话时,一直没有避着刘灯红,刘灯红赶紧让刘也青找了一个挂了省城牌照的车子在居仙山山脚下接他们,他们就是乘着那辆车回到了市委大院,再让贺大年坐武警的车赶到现场的。对这一番安排,贺大年当然知道刘灯红的用意,他在后排用力地握了握刘灯红的手,刘灯红觉得他一惯温暖的手变得冰凉了。
事件看起来基本平息了。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刘灯红对刘也青说,"我要去看看章向阳,听说他在医院里被监控了。"
刘也青皱着眉说:"这个人真是给我们太惹麻烦了,这次他给自己惹的麻烦也不小了,估计要判刑。"
刘灯红说:"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事情和我有关,我得去看看他。"
刘灯红没想到见章向阳并不容易,因为7.11事件虽然平息,但相关责任及处理仍在进行当中,章向阳也被警方监控起来了,他在医院里一边接受医生治疗,一边接受警察讯问。院方和警方都说,邓新生秘书长打过招呼了,没有他的许可,暂时不让章向阳见任何人,特别要防止一些外地媒体借机炒作,这个庇漏出在哪个环节,就找哪个环节的领导负责。
刘灯红只好打电话给邓新生。邓新生在电话里说:"灯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眼下这可是第一敏感的事啊,躲都躲不及呢,你还要往上凑,你赶紧离开那里。"
刘灯红在医院走廊里默立了半晌,她脑子里不断闪回着章向阳读书时背诵诗歌的样子,他们在一起做作业的样子,他喷着酒气吞下一大瓶安眠药的样子,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刘灯红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她又拨通了邓新生的电话,她说:"我还是要见见他,要不,我不能安心啊,也许,我见见他,他心里会好受些,我和他是同学呢。"
邓新生在电话里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好吧,不过,灯红,我告诉你,你千万要慎重啊。"刘灯红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他好象特别疲惫似的。
章向阳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病房里。两个便衣警察一个在门边,一个在床边守着他,而窗子也用钢材焊接成了网格。章向阳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刘灯红进来时,章向阳似乎听到了响动,可是他好象懒得扭动一下他的脖子,他仍旧看着天花板,好象天花板上在放着一场好看的电影。
刘灯红再走近了一点,章向阳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打着普通的葡萄糖注射液,脸色却依旧苍黑,在白色的病床上,他瘦小得像一只立冬后的山芋。刘灯红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章向阳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他先是有点茫然地看着刘灯红。渐渐地,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脸色竟然也有一丝泛红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来了?很好!"
刘灯红说:"听说你住院了,一直想来看你,可......"
章向阳半坐了起来,"刘灯红!你就编吧,你还要编到什么时候!你怎么不到精神病院去看我呢?哦,我忘了,我到那里的钱是你付的吧,你不要来找我要那钱的吧,我真要谢谢你啊,你把我送到那里去治病,你现在又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呢?"章向阳越说越激动,两边嘴角冒出了一串串白沫沫,颈脖子又粗大起来,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说出的话就像是一把钝锯锯着湿木头,低沉而滞涩,他说着说着,猛地一下甩脱手上的打点滴的针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告你们去!"
两个警察赶紧走上来,一边一个,狠狠地压住了章向阳的手臂,门外的护士也赶了过来,她对刘灯红说:"怎么了,怎么了,才打的安定,怎么又激动起来了,你赶快出去,不要再刺激他了!"
刘灯红猛地转身,跑出了医院,她一边跑一边吸着发酸的鼻子。她跑到医院住院楼的楼底下,掏出手机打给刘也青,她说:"我见到他了,见到章向阳了,你说,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电话那头,刘也青一声不吭,过了会他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我也有话对你说。"
十几分钟后,刘也青自己开着车来到医院住院大楼下,他一把将刘灯红拉到了车上,他说:"你以为我愿意那样做么?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就什么都不要问了,所有的事都是我来做的,你越问越麻烦!"
刘灯红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只是觉得哭得特别舒服特别满足,她想想,她到罗城来,她还没有这样畅快地哭过一场,这一哭,是不是把我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完了?
刘也青让她哭着,并不打扰她。
刘灯红哭好了,她抬起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她说:"好了。"
刘也青说:"我刚接到也蓝的电话了,她说是范老头告诉她的,贺大年因为7.11事件被人检举了,在去北京开会时被双规了,让我们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这次是纪委在查,出了事谁出保不了谁了。"
刘灯红愣住了,贺大年是有两天没有给她短信和电话了,她掏出手机赶紧拨打贺大年私下用的没有公开的电话,手机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又拨了一次,依然是同样的女声。
刘灯红呆呆地听着手机里声音,忘记了合上手机盖。刘也青发动了车子,两人一时无话,沉默着,慢慢经过罗城的大街。车子驶上了滨江路,也就是发生7.11事件的那条路。
小商品街已经在着手恢复经营了,滨江浴城呢,还是一派破烂的景象,碎玻璃在太阳下闪着一块一块的光,像一条条跳上岸的鱼。刘也青的车子经过滨江浴城时,刘灯红忽然看见叶巧雨从破败的浴城走出来,她示意刘也青停了车。
刘也青和她一起下了车,看着叶巧雨。叶巧雨穿着很高的高跟鞋,烫着大波浪的头发,脸上明显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显得精神和洋汽,但刘灯红还是一眼看出了她骨头深处的疲惫和茫然。叶巧雨也抬头看他们。他们都没有说话,起了一阵风,吹着漏风的窗子和墙壁上广告纸哐当哐当、啪啦啪啦。
刘也青眯起眼睛,说:"不开了?"
叶巧雨说:"开,不在这里开了,还是到海城去,海城我还有店。"
刘也青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那还是开浴城和洗头房?"
叶巧雨点点头说:"嗯。"
刘也青沉着脸说:"你就不能做点别的?人家都说瓦庄的人在外开洗头房,一村不是小偷就是小姐!"
叶巧雨"哧"地哼了一声,说:"哟,我没你兄妹俩这么有本事!黑白两道通吃!"
刘灯红听了这话,脸唰地红了。
叶巧雨忽然激愤起来,"你还教训我起来了,我问你,这城里哪里不是男盗女娼?你就清白了?你以为你能洗得清白?"叶巧雨说着,蹬蹬蹬地走远了,一头烫染得黄黄的大波浪在风中一飘一飘。刘也青记得,以前,叶巧雨的头发多黑多长啊,梳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他们在一起时,他总爱把她的辫子散开,然后抱在怀里,好象抱着一束沉甸甸的庄稼一样,能闻得见稻子的清香。
望着叶巧雨走远了,刘也青回过头来,招呼刘灯红上车。这时,风更大了,这是夏天打风暴雨的前奏,果然,很快,风大了,一声炸雷伴着闪电,从天边滚过,街上的行人急急地跑动起来,刘灯红不由自主地说:"要下雨了,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