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俏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沉沉地望向远方,那飞过朱红高墙的雪燕,像是红梅梢头染上点点霜雪绽开。
“你瞧见那雪燕了吗?”明俏面无表情,倏地开口问。
“羽青见到。”苏羽青不解,但仍旧应了。
“雪燕冬来春去,皆是为了有更好的栖息之地,终年奔波,却不是为那沿途的一路美景,而我,也如那雪燕一般,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被桎梏在这城墙之中,也许我那时过得是旁人艳羡的日子,但我难道不是一路如履薄冰,但终究是被那可笑的猜忌所害死吗?你问我我还中意于他与否,我说不大清,我晓得我当恨他,但是对他,我却始终狠不下那个心……”
明俏思及此,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她缓缓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深吸几口气后接着讲:“我知道你自从跟了我做了我的面首,你一直被长安百姓所不齿,但是你我却都明了,我们在做什么,我给予你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庇护,可以为你加官进爵,你便为我做事,为我谋划归策,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吗?”
苏羽青的手指微微不由控制地抖动起来,他纤长颤动的眼睫在这淋漓雨中被打湿晕染地朦胧不清,他缓缓垂下头,紧攥的拳头渐渐舒缓开来,他蓦地心中幽幽叹息,是了,他逾矩了,他们一直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发乎情止乎礼,虽然他们是朝臣所谩骂不屑的面首与公主,但那也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从未有半分逾矩之动作。
“公主,是羽青逾矩了。”
苏羽青微微作揖赔礼,随后情绪便如往常一般淡然如水。
明俏觉得他明白了自己的苦心孤诣,随即点点头,却在乘着马车回到公主府,双足站立在阔气华贵的大门前那一刻,她顿住了身子。
突然明白,何为近乡情怯。
突然,有一抹玄色金冠脚踩鎏色皂靴的身影持着一把碧玉折扇匆匆掠过。
“公主?”
苏羽青瞧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回过头来疑惑凝望。
“无事。”
明俏怔愣地看向公主府内,抿抿唇后摇了摇头,她莫非是眼花?怎么刚才自己看见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与荀寅有□□分相象。
想到荀寅,就想起来那头疼的百花宴,不过,她从小不精于舞蹈,该怎么应对在宴上献舞这茬呢?
这又是一件令人愁绪丛生的事情。
明俏自顾自暗暗想着,坐在檀香红木太师椅上,咬着指头,若有所思。
“我的尸身,葬在何处?”
明俏倏地想起来这个,抬眸看向在一旁煮茶扇着蒲扇的苏羽青。
她记得,她八九岁时候与明识初无意间说过,如果有一天阿姐走了,就将她葬在这长安里桃花开得艳艳最烂漫的十里桃林里。
“葬在公主府的后山上。”
苏羽青知晓,公主一直很喜欢后山的桃花林,先前在宫里就喜欢长廊深处的十里桃林,出了宫先帝便又为她开辟了这一个桃源仙境,却不知,她到底是思念那落英缤纷的花,还是思念那遥不可及的人。
明俏刚想起身踏着泥泞去后山看了看自己的墓碑,却不料被小厮的一句传话踯躅,“苏公子,荀太傅来访。”
荀寅?
苏羽青点头,暗中瞥了一眼明俏,明俏却呆滞在原地吓得三魂丢了六魄,冷汗涔涔,成婚之前私自面见外男,虽说大邺民风开放,但这可是大罪,自己终究是大意了。
果真,刚才的影子不是错觉。
“公主,你从偏门走出去,赶紧回尚书府,荀寅不会无缘无故做事,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苏羽青说完这番话,便要去门前恭迎荀寅,吩咐一旁的端着托盘的侍女送明俏出去。
“阿青,好好照顾自己,你不必为我报仇,我只愿你可以放下一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隐姓埋名送出长安。”
明俏戴上斗笠面纱,匆匆撂下句话,转身疾步离去。
*
“不知荀太傅来访,有失远迎。”
苏羽青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苏公子不必多礼,我今日就想来看一看公主。”
荀寅眼底带着深深乌青,应是昨夜整宿未眠。
“好,太傅大人随我来。”
苏羽青弯腰微微作揖行礼后,面上和气地笑笑,心底却是冷笑,最是瞧不起荀寅这狗贼,明明就是他狠心杀掉了公主,虽说是圣上的旨意,但他也脱不了责任,即使现在后悔不迭,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懦夫才会如此。
但想到连心钰就是明俏,他内心还是震撼的。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借尸还魂之说?苏羽青兀自摇摇头,不敢去细细思索深究。
后山桃花粲然漫山遍野,开遍整个潺潺流水的山间,四处都是芬芳缭绕的桃花浓郁馥丽的香气,这大片大片串联起来的粉红色,使人不知不觉间迷乱了眼眸。
只见一个墓碑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桃花簇拥中,白玉石碑上镌刻着几个清隽小字,透着春寒料峭的凉意。
——安乐长公主明俏明莞姝之墓。
荀寅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冰凉的墓碑,这黄土掩埋的坟冢。
他慢慢俯身,单膝逐渐跪下去,侧目微微,抬手思绪深深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指尖一点点划过凹凸不平的碑面,他心也跟着一阵微凉的清风摇曳颤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有些话哽咽在喉头间,他很想当面问她一句,为何当初被陛下污蔑误会但不曾解释,为何从西北大营调兵那般不假思索地唐突。
他心口倏地一痛,仿若千百根银针刺下,密密麻麻地编织着苦楚溢于胸膛。
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来自于苏羽青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唾弃。
荀寅只能默默承受,毕竟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幽幽太息,他沉吟半晌,拂袖而去,在坟冢前独自留下的,是一个镶着碧玉籽的芙蓉花金钗,还有他的尽数无穷的思念与那藏匿在心中不可言说的羁绊。
她死前穿着那芙蓉襦裙,与这金钗甚是相配。
明日,他要带着他的未婚夫人去百花宴,却再也不能见到明俏的身影。
他想,那连心钰细微之处,倒是有几分与明俏相似,还有周遭的气质落落大方却又慵懒肆意,大抵是偶然吧,但是多年的心思沉沉的警惕告诉他,这绝非一般的偶然,一定是有自己不得知晓的另有原委。
他想赌一把,试探一二。
他或许是疯了,或许是折子批的脑袋都傻了,才会有所期待,那么不切实际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