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字心余,又字苕生,号清容,晚号定甫;江西省铅山县人。他身材高大,眼睛很长。他原来姓钱,本是浙江省长兴县人。是明末清初钱家躲反,将蒋氏的祖父——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藏在了一只桶中扔在家里,被一个人发见了,他看见这个小孩子的相貌很奇怪,于是将这个孩子带了家去,他铅山地方有一个朋友姓蒋,那时刚巧还没有生儿子,他于是将这个小孩子给他的朋友作了义子:蒋氏之所以由姓钱而改姓蒋,就是这样起头的。
蒋氏的祖父蒋承荣由一个相貌奇怪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性情孤介的大人。他是少年废学的,他对于家中生产之事很不看在眼里,他只同了几个好朋友去遍游名山大川,他曾经两次登过五岳。终究,他从这些汗漫游中不得志的回了家,自此以后,他只是吃斋奉佛,消去了他的一生。
在他的这些浪游中,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最幼的儿子,蒋坚,在家中种菜作小生意以维持两人的生活;在这时候,他们的亲戚对于他们娘儿两个,是没有一个来过问的。
蒋坚便是蒋士铨的父亲,忽忽的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大人了,但他好学的心还是不倦;他日里念不了书,就在夜里念,念累了精神疲倦下去的时候,便用指爪在指甲与肉相连的地方去猛刺,以振作起读书的精神来;呕血在他看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他考举人考不取,于是发愤往游京师,在直隶山西两省的地方来往奔走,他作了许多任侠仗义的事情,有他的儿子后来作了一篇行状,将它们都记载了下来。
这个义烈之士的落第举人是到四十六岁的时候才娶亲的,他的妻子是她的父亲所奇爱之女,择婿一直择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择出一个惬意的女婿来;别的人将这位义士的事迹告诉了这位老头子,这位老头子竟慨然的将他的择婿十年的女儿嫁了这位四十六岁的老秀才了。
雍正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卯时,蒋士铨生于江西省南昌省城,那时候他的父亲与他的两个伯伯已经分开家了,他们夫妻儿子三个分得一间小的房子,家中则是精光,只有一个小奴跟着他们,替他们洒扫炊汲。蒋氏自三岁一直到八岁,是住在外祖家里的,从十岁一直到二十岁,是住在父亲的朋友王氏家里的,蒋家之穷,由此可以想见。并且他住在外祖家中的六年里,有两年还闹过饥荒呢!
蒋氏从四岁起读书,都是他的母亲教的。四岁的时候,她因他年纪太小,还不能执笔,于是用竹丝排字,叫他认。认熟后,将字解散,叫他照排起来,直至一点不差,才放手。五岁的时候,她教他《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并加讲解。七岁的时候,他的功课渐渐的紧起来了;他害病的时候,他的母亲写了许多首唐诗,在墙上,带了他在诗下唱读,好将病痛忘记一点。病好之后,他读书偷懒一点的时候,她便对了灯伤心起来,到了夜深还是不住;他问她什么原故的时候,她便说:“你是爸爸晚年所生的孩子;你想想看爸爸是怎样的喜欢你,有望于你?他如今出着远门,很少回家,那么教导你的责任,不都是在我的身上吗?要是他一天回来,看见你是这样不长进,这不都是我的过错吗,就说他不说我,我自己能不伤心吗?他外面虽不说,他的心里不也要伤心吗?”说到这里,她又哭起来了。小孩子听到了这些话,又看见了这种情景,不觉也哇哇的大哭起来。
蒋氏是十七岁时候开始作诗的。到第二年大病几乎要成痨病,无论服什么药,都没有用。蒋氏的体质本来就是多病的,他从出世到如今,一共害过三场大病,他在他的自传——《忠雅堂年谱》——里面说,他在十七岁大病时期内一个秋夜中,咳嗽很厉害,以致睡不着;他灰心的坐在床上,呆望着从窗棂中漏入的月光;忽然间脑中不可思议的起了一种念头,他立刻恍然大悟,他所以害这么大病是一个什么原故了;他于是挣扎起床,燃起烛来,从书簏中翻出他这一向所看的几十本淫靡绮丽的书,以及他近来作的四百多首的艳体诗,一齐搬到庭中,付之一炬,并且向天悔过,郑重的立誓,以后再不作任何邪妄的念头了。到了第二天一发亮,他就立刻匆忙的去到书店之中,买了一部《朱子语录》,回家诵读;并且自己立出一个课程表来,按表洗心的读书。这是八月的事,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他的病竟完全不见了!
这时候,他是住在他父亲朋友王氏的家中,王家藏书数万卷,都是供他坐拥的。他开始读杜甫、韩愈、李白、苏轼各家的诗集,他对于李白“神仙”“逦宴”各类的诗是很不喜欢的,他说它们空而复。
二十一岁,他随了父亲,回南昌老家居住。他是在这年结婚的。二十二岁,入经塾;他的父亲交了三百钱给他一个堂兄代存,嘱咐一天给他三文,作菜蔬灯火之用。他自此以后,屡次受当道的赏识。二十三岁,即成举人。二十四岁,二十八岁,三十岁,他三次考进士,都没有考取。他是三十三岁才成进士的。他这三次的投考,所以不取,一次是因为主考说江西的名额已经取满,不再看卷子了!还有一次,是因为他的文章太长,他求加纸,竟没有允许!
他的父亲是在他第一次考进士的那年死的;隔了一年,他正二十六岁,大年初一的晚上,他看一看米瓮,只剩有五斗米,他正焦急着呢;忽然第二天早上,有人送来一封南昌县知县的信,说是,彭公青原极力推荐,——恰逢县志编着多有人缺,而彭公情急想起故旧。
——请他去当《南昌县志》的总纂。
他去了南昌,他见到南昌知县时的第一句话,便是说,城南丁家山有桓伊墓,墓地为劣僧所蹂躏。这个知县也是很好的,他听到了蒋氏的话,立刻叫人去量地;劣僧听到了这消息,吓得魂不附体,立刻逃之夭夭了。知县令人在墓前立起碑来(碑文就是请蒋氏作的),并且在坟的四周种起了新树,又立起告示,谕一切人等不得再来侵犯蹂躏这块墓地。
蒋氏这一类风雅的事迹是很多的。即如上述的娄妃墓,被蒋氏步行访得,立刻回去,告诉了彭青原,怂恿他立了一块墓石并且在坟前祭了一次:就是一个例子。
还有一次,他那时是三十九岁,他在北京得到了史可法的画像与手迹家书;四十九岁,他在扬州,扬州的梅花岭正是史可法殉难的地方,并且他访出了史可法的后人只是替史氏守着一个小祠;于是他就劝当地的盐运使——一个很肥的差缺——为史可法在梅花岭上修一祠堂并且建一衣冠墓;这位盐运使抬起算盘来打了一打,要用一千银子,——这数目就他的这个差事讲来也算很微的了,——他竟回绝了蒋氏!隔了一年,蒋氏托他的一个同年将史可法的画像转交给乾隆看见了,乾隆一看,天颜大喜,喜欢作诗的龙脑中立刻跳出一首七律来,并且叫朝中的诗臣每人依韵和了一首,即将他的那一笔我们大家眼熟的字以及各个臣工恭楷所写的各首七律发下这一位拒绝了蒋氏的请求的两淮盐政,刻石以垂不朽。这位盐政奉了圣旨,立刻大兴土木,用去一万五千两(?),造成了一所祠堂,一座御书楼。
他主持修纂《南昌县志》事,极其谨慎。相传从前的《南昌县志》是在明朝万历中烧掉了木板,当时已经一部俱无了。幸亏与蒋氏相好的彭青原巡抚,家藏各地志乘有几千本之多,蒋氏将它们都借来了,与同事们分开来查看,凡是关于南昌人事的地方,都抄录下来。
并且他在各乡之中大出告示,令各家将祖先的事迹着述都直接的送来县志局中备用;这样一来,一般胥吏衙役,向例是要借此来敲竹杠的,如今都只好向蒋氏怒目而视,无法可想了。
修县志的时候,他派同事中公慎的人担任采访,派廉正的人担任记传。志中节烈一类,尤为郑重;他在这类的文稿成功以后,将各节烈的姓名开出一张榜来,悬挂各乡之中,看有错误没有,有遗漏没有,因此结果圆满之至。
蒋氏是一个富有想象的人,并且主纂县志,在前代文人的心目中,是一件很荣耀而很郑重的工作,在这种时候,蒋氏的想象自然是很为活泼的了;所以他在他的自传记下了一件性质近于神怪关于他的修志的事,就是,他在修志的时候,有一次梦见一位姓段的忠臣托兆,还有一次梦见一位烈妇托兆;后来,他在《河南通志》里找到段氏的死事情形,并且在书牒中发见描写某烈妇的容颜、状貌的文章,与他梦中所见的女子一个模样:这也算是很奇的了。
他又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一个十六的日子,梦见有跟班们带了轿子来接他去作官。他梦中精神恍惚,莫名所以,就上了轿子一径去了;到了之时,看见他中举人时的考师冯秉仁也在那里;这位冯考官约他十九上任,他心中到这时方才恍然,他想起了老母在堂无人服侍,于是向冯考师力辞,他醒了的时候,将梦中的事情向母亲说了;她听到了这些话极其痛心,于是立刻叫人去请和尚来作三天道场。三天刚要告毕,是十九的晚上了,他瞌睡入梦,又看见了上次的那顶轿子来接他,他向鬼官说,家有老母,自己不能去上任,请转达另觅高明;那知鬼官居然要用武力了,他大吃一惊,醒了转来;看见青灯如豆,他已经淌了几升口水,将衣袜都浸的透湿了。这时候听到室外的磬声正在铮铮的响着哪。次年去京,遇到了一个本家,向他说,“浙江有一个陈秀才,无疾而死,说是替江西蒋某人到阴间去作官的;是你吗?”
这一件事较上事更奇了。从前法国哲学家兑加耳从监牢里出来的时候,听到背后向他高声叫道,“为真理而战,不要屈伏!”他回头一看,人影毫无,想必蒋氏的这些事也同兑氏的一样,尽是一些被热烈的想象所酿成的特殊心理作用罢了。
在蒋氏任《南昌县志》总纂的时候,他有一次去访一个朋友,看见墙上贴着一首意致古雅的诗,他问他的朋友,知道是一个前任知府叫作靳椿的所作的,并且知道靳氏被参入狱,如今穷的很。他动了好奇心,于是随了朋友去找靳氏,原来是一个相貌古丑,声音洪亮,而肚子里有学问的人,他问靳氏为了什么事入获,靳氏起初不肯讲,问了再三,靳氏才说:他蒙恩任了知府,极以廉节自励;不料他的前任是一个喜欢作生意的人,这个前任有一次拿了许多件东西来,托他代向各属下的知县出销,想敲一个几千银子的竹杠,他不肯担这个担子,用四十银子打发走了;那知本省臬台便是这位商人知府的亲戚,这样一来法网自然要加来他的身上了。蒋氏回了家的时候,叫人送了两石米去靳氏的家中,靳氏立成一首十几韵的诗答谢,蒋氏又替他在本省巡抚前代申请由,竟得放出。蒋氏与同事们凑起一笔钱,将他送回家去了。
这一类仗义的事情,蒋氏是作的很多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蒋氏是一个很有骨头的人。他在担任总纂《南昌县志》的时候,有他从前中举人时的考师有一次笑着向蒋氏说,某公想得你作他的门人,他一定帮你忙的,你情愿吗?蒋氏郑重的说,只有亲与师是不可假借的。考师听他这样,知道他的气节依然未改,不觉连声的赞叹个不止。还有一次,那时他四十岁了,有一个人向他说,他如果肯入景山去替内伶填戏本,皇上一定会赏识的,这人并且情愿自己作荐相如的狗监,但蒋氏一口谢绝了。
他自从以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年总纂《南昌县志》以后,又在三十八岁之时作“续文献通考馆”的纂修官,五十七岁充“国史馆”纂修官,专修《开国方略》十四卷。
四十二岁的时候,他任浙江绍兴府蕺山书院的院长,一直到四十七岁的时候;就中有一短时期,主持杭州崇文书院,在此六年中,母亲迎来了任上,儿孙罗列于膝前,并且山川如画,与当地诸名士相往来;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一时期外,便算这时候最自在。
这个“一时期”紧接着“蕺山书院时期”,便是“安定书院时期”;安定书院在扬州,“二分明月”的地方,那么也用不着说了。终结此时期的事情是他老母的死,那时他正入五十一岁。
蒋氏晚年受乾隆的赏识,五十四岁,北上,五十七岁,以候补御史终其政治的生活。
他生活之终则在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四日,那时他正过了六十的整寿。
妻张氏,妾王氏戴氏;子知廉,知节,知让,斗郎,知白,知重,知简,知约;孙,则自传中仅载一长孙中立。诗中载有五孙。
蒋氏的着作共有《忠雅堂文集》十二卷,《忠雅堂诗集》二十六卷,《补遗》二卷,应制的诗《簪笔集》一卷,《铜弦词》二卷,南北曲若干,戏曲一十五种(仅九种通行)。
蒋氏总共作曲一十五种:《一片石》(二十七岁春夏之交作),《康衢乐》,《忉利天》,《长生异》,《升平瑞》(上四种二十七岁为江西绅民遥祝皇太后寿而作),《空谷香》(三十岁十月作》,《桂林霜》一名《赐衣记》(四十七岁五月作),《四弦秋》一名《青衫泪》(四十八岁九月作),《雪中人》(四十九岁十二月作),《香祖楼》一名《转情关》(五十岁二月作),《临川梦》(五十岁三月作),《第二碑》又名《后一片石》(五十二岁八月作),《冬青树》(五十七岁八月作),《采石矶》(五十七岁八月作),《采樵图杂剧》(五十七岁作);通行的只有九种,叫作《藏园九种曲》,九种外的四种《万寿贺剧》以及《采石矶》,《采樵图》我都没有见过,不知到底还有流行的本子没有。李调元在他的队甏迩啊分兴到?
氏五十八岁病痹,右手不能书后,“闻其疾中尚有左手所撰十五种曲未刊”,这我看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