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脚步有些走快起来。刚刚走到巷口,又见国旗飘扬的过去,这是一队女小学校的学生,也是往学宫祀孔的。他被挤在观众中,一时呆立着,百数十个女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身上穿着华美的衣服,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想:“在圣诞节横行街市,是多么幸福呀!”更有几位年青而美貌的女教师,撑着石榴花色与翡翠色的小伞,掩映她们骄傲的脸儿在阳光之下,而且偷偷地横视他一眼,这使他惭愧了。他底两颊落下红色,心颤跳着,一时怒恨起来:“她们得到上帝底什么呢?”他很想将他手里底花掷过去,打在她们底脸上,打破她们薄薄的脸皮。但巷口拥着的观众,个个都是目光炯炯的好汉,好像生来就为保护女性和拥护礼教似的,萧彬怎么敢做一个用花打人的凶手呢?幸得全队也一息就通过他底前面了。
他没精打采地回到寓里。将桂花插在一只缺口的白瓷花瓶里,又将瓶里换了清水。就对花用手支头靠在桌上,呆坐着。他一些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什么来。他很像身体被无聊所凝冻了,而同时又感到要溶解似的。阳光照在他底桌上,桂花底香气一阵阵冲入他鼻,他竟倦倦地想睡去了。但他瞧一瞧他底自修表,觉得工作又紧催着他,他顿时叹息了一声,伸一伸他底腰,似要振作一下的样子。
太阳在他底头上,似乎走的慢极了。红色的无力的脚跟,和他同样地在阶前缓步。这是下午一时,他想他自己底生日,还只有过了一半。“睡罢,睡是死底兄弟!要将这无用的光阴一霎送过去,非求睡神底恩赦不可。”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脱了他外面的长衣,睡下。但怎样睡得着呢?一切无挂念,远离颠倒梦想,他能够做得到吗?他只有诅咒他自己,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听听钟摆得答的声音,或记数数一二三四五,但有效验吗?心是愈想弄静而愈躁,脸发烧了,背透汗了,他似睡在赤道底下一样,但他睡不着了。掀开被,昏沉沉地坐起,无所适从的样子。一息,他又重开出房门,心想到他好久不去的悲湖了。“向秋子长空去看看鸢飞鱼跃罢。”一边又用他脚镣镣着犯人似的脚步向一面城墙走出去。
苍穹更展开它宽阔的怀抱,大地吐着媚人的颜色——绿的水,青翠的山,疏散的堤边杨柳,金黄色待割的禾。他走向翠桥底石栏杆边,坐下。口子吮吸着好像鱼吸水一样,这时他好像和阳光接吻。他回首望望城墙的危圯,耳又听到隔岸的捣衣声,想象他自己是一个落魄的英雄,一边就记起了数日前读了的陆放翁作的一首《秋思》来。他不觉低声咏吟道:
“日落江城闻捣衣,长空杳杳雁南飞。
桑枝空后醅初熟,豆荚成时兔正肥。
徂岁背人常冉冉,老怀感物倍依依。
平生许国今何有?且拟梁鸿赋五噫!”
他觉得这首诗非常恰合他这时的心境。只可惜他年龄轻些,不能学放翁一样,寄身于陇亩,酒酣耳热之际,跌荡淋漓,唱唱他自己底“壮心空万里”“向暗中消尽当年豪气”的诗句。至于梁鸿呢,他有举案齐眉的妻子,不免连放翁也羡慕起来。但他,又哪里能谈得到呀。他觉得他有一腔无名的幽怨,向他底心坎紧紧地涨上来。这时,有四五个身穿制服的英俊少年学生,从桥上过去,一边议论着,什么“路里丢着银子都没人拾去”,“三个月鲁国太平”,“圣人底政策总胜于共党的暴动”一类赞颂孔子底盛德的话。他听过,觉得心里更不舒服。好像连孩子们都比他切实,比他强韧,他们底两脚踏在地球上是稳定的。他垂下头,眼望那桥下的水草,微波激着水草夭夭的动着。可是一忽,他又对他自己说道:
“走罢!呆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就站了起来,向桥底那边走去。
随后到了一座寺院,他就跨进大门。他看大笑的弥勒佛似在欢迎他,又看两旁雄纠纠的金刚似威吓他,他乐意又胆怯,但还当作毫没事般进去。寺内十分沉寂,一派阴森的寒气。数十头鸦雀这时正在庭前的松柏上聒噪着。他先到一边厢房,供奉着伽蓝菩萨。它底台座前满挂各种大小不同,新旧不等的匾额,香案上点着煌煌的长蜡烛,香炉里有渺渺的香烟,在烟烛之间放着一只签诗筒,显然是一刻以前有人祈祷过的。于是他也想:伽蓝称护法之神,或者也能指示他底迷途,有些灵验。于是他就借了别人未烧完的香烛,卜他残破的人生底去处的机运,拿了签诗筒来,也不跪下,也不摇,就从许多竹签里面抽出一支竹签来,他看签上写着:
第九十九签,中平。
于是他再到签诗堆里去对,寻出一张第九十九签的签诗纸来。他一读,知道是一首八句的七言律诗。后四句是:
大鹏有翅狂风日,野鹤无粮朗月时。
一片茫茫随君意,车可东行马可西。
他念了几遍,也觉得里面含有一种玄妙的隐机。他向伽蓝微微一笑,似称赞它值得悬挂“丕显哉”的匾额一般。再看签诗底小注,是“行人在”“婚姻成”“功名第”等,更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走出来到大雄宝殿。也没有什么心思,就回出寺门。
太阳与地平线成三十度的角度。他觉得没有新鲜的地方可玩,仍又回到堤上来。
这时,他望见城门内跑出一匹肥大白马,红鞍之上坐着一位丰姿奕奕的美少年。他一手挥着皮鞭,一手揽着缰绳,汗流地飞过他身边。“得得”的马蹄翻起泥尘,泥尘就飞扬于湖上,雾一阵地。随后蹄声渐远,飞尘渐低,人与马也悠悠地向山坡隐没而去。于是萧彬底周身底血流又快起来。他想:“骑着白马,扬鞭于美丽的湖山间,侧目道旁的弱者,这又何等可羡慕的呵!忍气吞声地在人间偷活着,倒不如自杀了干脆罢!”但不敢用花打人的人,又怎么会有自杀底勇气呢?他终于怅怅然低下头去了。
一边他慢慢地走到水边,就将他手里底第九十九签的签诗,平放在水上。纸湿透了水,沓沓地向湖心流去。同时他昂头高声向天道:
“车可东行马可西,英雄仗剑正当时!”
他不愿再留恋山水间,正似赴战场一样走了回来。
当晚,他又坐在书桌前,眼望窗外黄昏底天色。房东走到他底房外叫他吃饭,他说:“我此刻不要吃。”房东问他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只是今天是我特殊的日子。”
约莫呆坐了一点钟,他才站起来,走出去,向一家小菜馆里踏进。心里想:喝点酒罢,喝个醉罢,送过今前之一切陈腐,换得今后底一个新生罢!
他喝了半斤黄酒,神经有些摇动了。他看着他旁边的一桌——三个兵士同一个妇人。她用极丑陋的笑脸丢给兵士,提着酒杯将酒灌下到兵士底喉咙里,兵士用手打着妇人底面颊,还用脚伸放在她底腿上,互相戏谑着,互相谩骂着。菜馔摆满桌上,两个堂倌,来回不住地跑。萧彬看得很气忿,他诅咒人间的丑恶。
忽然,堂倌跑来低声说:“营长来了。”于是妇人就避入别室,兵士也整理一下他们底衣帽,坐着。可是他不愿吃饭了,不知怎样,全身火焰一般地烧着。就愤愤地站起走了。营长上梯来,跟着四个兵士。他迎面碰着,用仔细的发火的眼向营长一看,营长也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跑下楼很快,护兵回头看着他,似疑心他是刺客一般。他毫不觉得,一直跑到付账处。
掌柜是一个身躯肥胖的矮子,口边有八字胡须。这时却正动着他底八字胡须,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小伙计掩着脸在门边哭。堂倌在楼上高声叫,“三角五分呀!”萧彬就递一块钱给他找。掌柜毫不理会,声势汹汹地继续骂着。“请找给我钱罢”他说。掌柜还没有听到,甚至要伸手去打那位小伙计。于是他发怒地问:“你们不做生意吗?我站着看你们打骂吗?”这样,掌柜转出笑脸向他说:“先生,这小家伙实在坏极!时常没心做事,打碎东西,方才又跌碎一只盆子,还说是我碰着他的。”他说:“打碎盆子总有的,盆子也值几个钱呢!”掌柜转一转他底肚皮答:
“二角二分大洋啊!”他正色的作笑说:“那让我赔偿你罢,不要打他了。”掌柜连忙恭敬地答:“哪里,哪里。”可是一边却在算盘上打着三角五分,一边又加上二角二分,于是向他说:“那末,叨光,先生,一共五角七分。”这时营长和护兵已下楼来,围着付账处看。看到这里才冷笑一声,打着官话去了。掌柜用找还的钱递给他说:“这里,先生,四角三分。”他没有说话,受了钱,一径走出来。
路里,他又悲哀又骄傲地叹息一声说:
“唉,我底无聊的生日总算过去了。”
一九二四年秋作于慈溪
一九二九年一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