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绝肖罪孽深重,祸延笔名陈笑峰,于中华民国1931年除夕横死歪寝。为此特建水陆道场超度众生,继续乱弹。该道场之欧化名称系风雷水火三教九流鬼神人物鸟兽鱼虫展览会——AUniversalGallery。谨此讣闻。
并非子司马今泣血稽颡民族的灵魂黄昏之后。新月已经上来了,连无限好的夕阳都已经落山了。只有阴森森的鬼气。大门口的石狮子都皱着眉头,它们的真正厚到万分的脸皮上淌着冰冷的眼泪。
昏暗的黑漆漆的大门口,先发现两星红火,——这是两枝香;跟着,一盏灯笼出现了,灯笼的火光是那么摇荡着,禁不起风似的缩头缩脑,可是,因为周围是乌黑的,所以还勉强看得出那油纸灯笼上印着的三个字:“×国府”。
听罢:那些打着灯笼捧着香的人一递一声的叫应着:
“阿狗!回来罢!阿狗,快快儿的回来……罢!”
“回来了!回……来了!”
这是读者先生家乡的一种……一种什么呢?——一种“宗教仪式”。据说,人病了,是他的灵魂儿落掉了,落在街上,甚至于落在荒山野地。所以要这样叫他,而且还要有一个人装着病人的灵魂答应着。又据说,这样一叫一应,病人的病就会好的。这种宗教仪式,叫做叫魂。自然,这种叫魂的公式,不一定是阿狗可以用,阿猫也可以用,阿牛阿马都可以用。
听说所谓民族也有灵魂。因此很自然的,这位民族先生生病了,也非得实行叫魂不可。
民族先生的病的确不轻。读者先生的贵处有一种传说,说阴间有刀山,有油锅,有奈河桥,有血污池;甚至于人的“生魂”也会到这种精致而巧妙的地狱里去受罪。譬如说,阴间的阎王把你用一只钩子吊住脊骨挂在梁上,那你在阳间就要“疽发背死”。现在这位民族先生的“生魂”,大概是被某一殿的阎王割掉了一只手臂。他在哀求着其他的九殿阎王救命;可是,这些阎王也正在准备着刀锯斧钺,油锅炮烙,大家商量着怎样来瓜分脔割。因此,民族先生的病状就来得个格外奇特。
于是乎叫魂也就不能够不格外奇特的去叫。听着:“七张八嘴一声叫两声应的,把千年百代的十八代祖宗的魂都叫了出来,把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的魂也叫了出来,甚至于把洪水以前的猢狲精的魂也叫了出来。什么曾国藩,吴大溅,邓世昌……这些千奇百怪的魂。据说,都是民族的灵魂;又据说,这些灵魂叫回来之后,民族的病就会好的。
看罢:这是些什么灵魂?——第一批,是从汤山双龙庵式的特别改良的监狱里叫出姓李的姓胡的姓居的……等类的郁郁幽魂;是从通缉令之下叫出姓阎的姓冯的……等类的耿耿忠魂。
第二批,是从北洋小站叫出孙传芳,张宗昌,段祺瑞……等类的在野军魂;是从苏杭天堂叫出庄蕴宽,李根源,董康……等类的耆老绅魂。第三批,是从中日之战的战场上叫出吴大溅,邓世昌……等类的鬼魂。第四批,是从明朝倭寇骚乱的义冢地上叫出王某李某……等类的盗魂。第五批,是从西湖的精忠岳庙里叫出岳武穆的神魂。第六批,是从《三国演义》里叫出诸葛亮的穿着八卦道袍拿着鹅毛羽扇的仙魂。第七批,是要请地质学家在发见殷周甲骨文字的地层再往下掘,掘出所谓黄帝的精魂。哈哈,这位“炎黄胄裔”的民族,真不愧为五千年的老寿星,它居然有这么许多灵魂!
可是,这位老寿星病得个要死要活,还在这里叫魂,究竟它叫些什么?叫了来干吗?原来民族先生最痛心的,并不是日本阎王割掉了它的一只手臂,而是它自己没有出息,做不成功十殿阎王的一只手臂,替他们去抓赤化的活泼泼的一万七千万人的生魂。如果它能够做到这种大功德的话,它相信自己就一定不会到地狱里去受罪的。因此,它特别哀痛的叫着梁忠甲韩光第的冤魂。自然,还要加上张辉瓒等类的孤魂。
这样说来,叫了这些忠魂,幽魂,军魂,绅魂,鬼魂,盗魂,神魂,仙魂,精魂,冤魂,孤魂来,为的是要发扬民族的灵魂,——就是民族的意识。这民族的意识是什么?民族先生的生魂马占山回答得最清楚:
奴耕婢织各称其职,为国杀贼职在军人。
换句话说,叫醒民族的灵魂是为着巩固奴婢制度。的的确确不错,如果我们把上面所叫的那些灵魂审查一下,那一批不是为着拥护奴婢制度而斗争的!好个“伟大的”岳武穆,他死了还会显圣,叫牛皋等不准抵抗秦桧,不冷犯上作乱,他自己宁可遵守无抵抗主义的十二道金牌,把中国的领土让给金国,而不肯违背奴隶主的命令(见《岳传》)。现在抵抗不抵抗日本阎王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把中国小百姓送给日本做奴婢,还是留着他们做自己的奴婢”的问题。其实,中国小百姓做“自己人”的奴婢,也还是英美法德日等等的奴婢的奴婢,因为这一流的“自己人”原本是那么奴隶性的。他们的灵魂和精神就在于要想保持他们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种灵魂和精神,必须叫回来:
“一切种种的鬼魂,回来罢!”
“回来了!”
流氓尼德欧洲资产阶级的老祖宗是海盗出身。那时候他们的所谓做生意,老实说,实在是很浪漫谛克的:一只手拿着算盘,一只手拿着宝剑,做生意做到那里,也就是抢到那里。东印度公司……鸦片战争等等已经是大规模的海盗队了。后来,他们一天天的肥胖起来,大家要搭绅士架子,于是乎有所谓市场道德。这也许是他们的福气。因为当时世界还没有瓜分完结,所以抢劫的地方,范围很大,在自己家里尽可以装着斯斯文文的样子,据说要每个人拿出“真本事”来,在市场上“自由竞争”。十分露骨的霸占,撞骗,投机……是不行的。这所谓“真本事”,当然是剥削剩余价值的本事,要拿出来的东西,老老实实是成本轻,价钱便宜,货色道地。跟着,政治上也有所谓立宪人权……国会制度。道地的国会制度——现在帝国主义的时代差不多已经完全消灭,——可是,在当初,这却是个“最高的理想”,这就是所谓“自由竞争”的市场的照片:也是要拿出“真本事”
来制造民意,取得所谓大多数的选举票的。现在,这自然已经是老古董,早就不时髦的了。
资本主义发展到殖民地的时候,那就有点儿变种。大概是从海盗种变成了流氓种。请看中国的资产阶级,他们的根性就脱离不了封建式的地主绅士的混乱的血统关系,他们不能够当海盗,他们只能够当海盗的奴才。
中国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有点儿奇怪,固然自己也几次三番想当强盗,然而始终做了众人的奴才。这地方的市场上,还能够有什么“道地的自由竞争”吗?不能够。海盗把什么都霸占了去。市场是来得个狭小。于是乎中国的商人资本家,除出剥削剩余价值,榨取农民群众的汗血以外,还必须有点儿特殊的本事。这点儿特殊本事就是流氓精神。谁要是没有这种流氓精神,凭他剥削工农的“真本事”多么大,他在市场上还是要失败的。凡是现在“成家立业”,站得住的大资本家,差不多个个都有一套流氓手段。
流氓的精神差不多全部包含在赌博主义里面。做生意,以至于办实业的,首先要会赌。成千成万的空头生意,放大了胆做去罢。撞它一下,撞得好可以变成头等的绅商,撞不好,还是一个“马路巡阅使”的小瘪三。这叫做“困得落,立起起”。
其次就要会打。三刀六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所谓码头是打出来的。凭你货真价实,我管不了许多。其三是要会骗会吓,还要会抵赖。我们只要看看流氓在茶馆里“讲道理”
的神气,就可以看见这种讹诈撞骗的本事。而这正是所谓生意经。
其四是要会罚咒。自然,一面嘴里在罚咒,一面脚在底下写着“不”字。嘴里尽管罚着恶咒,一转身,立刻就干得出“天诛地灭男盗女娼”的事情。其五是要会十二万分的没有廉耻。流氓的小辫子要是给人家抓住了,他立刻会磕头下跪。人家说“你是昏蛋”,他一定答应“是,是!”——但是他也会摇着破蒲扇,翘起一个大拇指说:你看我是在提倡国货,多么爱国。够了!区区并不是流氓,流氓主义的讲演集,还是让流氓党的领袖去出版罢。
读者先生只要稍为留心些中国最近几十年工商业界的具体现象,就可以知道这种流氓性的流氓路数的人物,的确是中国新文学的很别致的题材。
经济上是这样,政治上难道不是这样?最近两三个月以来,各种各式的流氓把戏更是多得不得了。自然,问题不仅仅是这两三个月里的情形。这种流氓制度的政治,是有流氓学说做根据的。欧洲资产阶级的伪善的假道学的思想家,在资本主义的黎明时期,至多还不过有客观的无意之中的虚伪和欺骗,他们主观上也许真有些唯心主义,他们讲“民约”,讲“自由博爱平等”,讲“主权属于人民”,他们甚至于还要把“人民”理想化,把这个字眼变成一种了不得的,神秘的象征。至于中国可不同。
中国假使也会有资产阶级思想家的话,那他们可是老老实实的“唯物主义者”(注意——并非唯物论者)。他们的脸皮真是厚到十二万分,他们不客气的说:人民蠢如鹿豕笨如牛马,人民是阿斗——昏庸无用不知不觉的昏君,只有他们自己才是精明强干大权独握的诸葛亮。他们这套戏法,不但是万分的无耻,而且是个太巧妙的骗术,他们说:“不错,主权是属于阿斗的,因为阿斗是皇帝,然而阿斗有自知之明,自己知道昏庸无用,所以就把全权交给诸葛亮,由他去治理国家。”这个“权”属于人民,又交出去给党国,——这样一出一进,一套戏法就变完了。
多么巧妙!如果阿斗不肯有“自知之明”,而要动手动脚的来干涉,甚至于自己来治理国家呢?那就是现成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套打的手段拿出来!这一副全套的流氓学说,就是流氓制度的政治的根据。你不信?——有书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