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十一年间的这一天,是阴天,有着连绵的雨。
人们都说,或者说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大明王朝,三大将军之一的李学儒疯了,他叛了君,是个坏臣子,不是个啥好人。
有史料佐证:天泽十一年间,将军李学儒,不顾前线与蛮族之危难纷争,在冒险侧功取得小胜之后,只在边关留下寥寥三千人……便毅然率主力军回归,决定围困天京,具体原因不详。
不能写……不能听……不能知道。具体原因是为了什么呢?人们猜测,人们争论,人们怀疑。有人爆料说:是为了将军夫人。但那人第二日便没了音信,也无法取证。
谁都可以忘记,但身处其中的人不行!见证者们都知道那日的雨是真大,不仅仅是迷住了眼睛这般简单、这雨水也迷住了那所谓的天道正义。何谓天道?君王之道,万民之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帝说什么,这就是天道。
有人惋惜:这李学儒虽不是个好将军,但是个好夫君。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却生前生后事,也算是没啥遗憾。
……
这些妄言算什么?人云亦云而已,哪里又能体现得了真实呢……只不过,人们都喜欢这种自欺欺人罢了。并且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历史的车轮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戏弄你,但你却又无法改变。
……
对于这个新生庞大的“幼童”,反叛就如同一只潜在水下的鸭子,虽然一次次将自己隐藏于波光水影中,但却从未消失,而且总是一次次抖擞精神地重新出现。
旧楚是这样……李学儒也是这样。
大帝倦了,所以君臣三者!筹备多年的“锦衣卫”这个机构出现了,再次恢复了千百年前曾有的辉煌……安宁,和平,得到了体现。
沙场,或者说天京城外的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一阵一阵后,厮杀声终于能够停歇了会。
可以说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只是,在那高耸的城墙上,衣着正黄色龙袍的君王依旧带着笑容,他的双手拂过硌手的青色城墙,扣出一颗瓦砾……转眼间边化成齑粉,飘过眼帘。
他看着那个马上的将军……也看着这些属于他的军队。
将军没在看他,将军在看女人。
那个女人,被绑在城楼木杆的高处,下面是士卒们准备好的火油、柴木、还有一口支好的大锅。四周寂寥,谁都没有多言,好像除了锅里连绵不断的咕嘟声,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大帝身后有人,有很多人。
包括三宗强者,各位都察院的大学士、刚正不阿的史官、一位国子监祭酒,二位胡子花白的国公、面容沉稳的内阁首辅、六部尚书等等。还有一位老人,他的身份很特殊,待遇也大有悬殊。他是坐在舒适的轮椅上,一直都是,他没有了肉腿,却又长出了一条“权腿”,那是锦衣卫这个机构,为天下办事的机构。
老人是什么时候没有腿的呢?是那天他为大帝挡下一箭后……
“咳咳,大帝,够了啊!”老人似乎是病了,也似乎是不想听到下面自相残杀的残酷声音。
声消,未有应语。
老人看了眼大帝,又咳嗦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大帝不想管,那就随他吧。”
他拽着轮椅的扶手,把自己向前挪动了几分,旁边一面具男子会意,推动轮椅,等到了城墙边缘,轻轻地把他抱起。大帝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人和这个面具男子,但也没说什么。老者撑起上身,越过高墙,只看到了远处有千军,一人,一马,和一血腥屠戮沙场,
血液侵湿沙土,画成了一幅画。
那画应该是在控诉吧。
大帝扭过头去,“孙佳人,朕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老者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女人,眼里的些许恐怖恨意闪过,但转眼间,这些都消散不见。他无能的回答道:“回大帝,臣没有……”
“朕听说你们俩关系很好。”
“大帝您忘了?在外人眼中,我跟学儒关系确实是很好,可这些都是建立在效忠于大帝您这个条件下。”
“但对于乱臣贼子!就谈不上好坏了。”
老人和大帝都笑了,老人背对大帝,不经意的揩了把浊泪,然后让从未休停片刻的风来吹干自己泪痕,他的笑声逐渐嘶哑……然后是一声怒喝,
“李学儒!你疯了!”
声音传播起来,其实很快,但也很慢。三人曾坐一张桌上喝过酒,也在一张床上挨过一夜。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真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滚滚狼烟的沙场中的厮杀,没有因声而消停,在这一瞬间,就又倒下了几十人,他们全是大明的人……
马上的将军注意到了老者,挥手呵住了手下示意的射杀动作,他拉紧缰绳的手松了松,他回应道:
“为君不君,故杀之!”
随他反叛的士卒们昂扬了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愤怒的口子。李学儒惨淡的想着:这只手,替大明杀过不少蛮人,也屠戮过不少元贼,但今天就要在这里停下脚步,他真的不甘,也不愿意。他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大帝!
这些让他迷惘了阵,他知道眼泪很咸,血很腥。但这又有什么呢?当他看向高处木杆上的女子时,这股消散了的狠意又在他脸上浮现,他拉下面甲,决定不再说话了……
取弓,拉弓,然后拈弓射箭。
他的箭很准的,和逢蒙有一拼……但和后羿射太阳相比,还是不如。
嗖!刺!铮!
箭在天际边划出的弧度很美,但也很无力,在城墙上众多无矩境界高手的眼皮底下,早已注定了必然黯淡的结局。李学儒是个将军,他不傻,他知道结果,也明白自己做出这个动作的意味。
这一箭,就是生死!就是决裂,就是背叛!就是和大帝决裂了,以后谁是君,谁是臣还很难说。就是和轮椅老者决裂,从而能在兵败山倒的时候,那次清算能不牵扯到他。也算是不连累你了……
李孙友谊,人尽皆知。
但从小就灌输的忠君思想也在无时无刻的发挥着作用!忠诚和友谊,那个东西更重要?还是说,两者兼顾,后者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要选出一个,这样才好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你…”城墙上老者喷血怒喝,倒在了面具男子的怀里。
对着这发生一切,对着这黯淡的夕阳!李学儒选择驾马奔出!他是谁,一个将军,即使注定没有了将军的尊称,那也要有个将军的死法。
酒能壮英雄胆,一壶清酒被他悉数饮进。无力泛白的日影下,酒瓶被他随手扔下,歪歪斜斜的倒在血地里,滚动着,酒壶像个喝醉的老翁,那它的滚动便像是在做些无所谓的抵抗。
日影反照,衬出甲衣男子。
脸色冷峻且眉头紧锁……
“杀啊!”他砍倒一群士卒。
单人的力量在这乱军之中已经失去了光彩,贴身肉搏才是最佳的选择。元气也在好像这血泊中凝固了,一切的一切都还是要回归于原始!破阵冲锋!对方的那个将军面容怎么这么熟悉呢?原来也有一起喝过酒的交情!
李学儒颔首,嘴唇无声喃喃:“对不住!”
“尽管上吧!”
对面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胖将军拿着两把大砍斧,耀武扬威的冲了过来!
李学儒勒马侧身跳起,一刀斩碎对方护心镜,并在身后留下了一个脚印……“哎呀呀…”胖将军从马上滚了下来,显得很是慌张,“放过我吧,李将军。”他的声音很局促,带着浓浓的哀求。
在这难得闲暇中,李学儒微笑下马,身体前倾伸手,想要把对方一把拉起……
“小心身后!”
胖将军出剑,李学儒转身……剑停在李学儒身后半寸处,再也动不得了……李学儒没有看到需要小心点东西,突然明朗这是个诈!可自己怎么没事?他回头看过去,胖将军的咽喉处停留着一把羽箭!那是白乞最喜欢用的,也是天京城中仅存三将军之一的人。
他寻过去,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容。
他们三人有多长日子没再会了……看来是再也没机会了,那就罢了吧。
他抽出深入血肉的羽箭,然后一脚毫不留情的把胖将军的躯体给踢到一边……怒骂道:“放你妈的狗屁,还想干我!老子给你个机会,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真是个儿子东西!要不要脸啊?”
……
他没脸再去看白乞了……
因为他三人曾在大殿之中许下诺言,从此效忠君王,永世不忘!可现在呢?他违背了……成为了个失败者。
“肯定会输,”这是李学儒在举兵之前就已经确定的了,但军营中还是有很多属下士卒敢于支持他,敢和他一起,来报所谓的仇,这让他无悔,无怨。
“即使死了,那又算什么?”
家国这个词语很有意思,可没了家,哪里还会有国。
选择是什么,开始背叛,出兵!他已经做出来自己的选择,那等待他的肯定也有一个结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这是不变的,永恒的。
至于反叛,这个人尽皆知的消息早已顺着某种渠道,轻松地传入天京城内。那他为何反叛途中势如破竹、为何守城官员们会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为何会一路无阻,直达天京城下!
那也就有了个合理的解释。这是大帝策划好了的,好让他死的明明白白,在最后之时,也要让他痛彻心扉。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
大帝是个好君主,这就足够了。
为万世开太平!
“大帝,莫负众望。”
一统天下才是应该最后的结果……
而我呢?就以死来谢罪吧。
但李学儒很烦这种感觉,这种束缚无时无刻不在,这像是被人握紧,然后慢慢攥死,能留下的只有生不如死和痛苦,所以他要抗拒。在学堂时,束缚他的是鞭子和教条;在军营中,束缚他的是规矩和职权;在和蛮人打仗时,束缚他的是这个人的旨意。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那我选择打,看你还能束缚我么?“打,那就痛痛快快的打!”
掀大旗,抗大义,至于是什么旗,那又不影响美观,也不影响脸皮。
这像是个话本,有着固定的开始、发展、高潮、结尾,还有人物感情的转变。当那倒霞光下涌来密密麻麻的军队时,李学儒还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握紧了缰绳。
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是谁牵动这跟弦呢?是自己未见一面的儿子,还有油锅上挣扎着的发妻,还是合不住眼的满府下人,还是这些甘愿去死的士卒?
或许,都不是。
“杀!”
旗鼓声,呐喊声,杀声震天。
入眼之景,荒谬不经。李学儒默默感慨,白乞还是这个…老样子,斜入乱军中,都是我大明的兵卒,舍不得也要杀,管你是谁,杀得眼红,杀的红了半边天。
“降吧……”
对面的白甲男子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知趣的闭上了嘴。一个大将军有他自己的骄傲,哪里容的下这些乞讨呢?
…天上飘过几朵云彩。
城墙上的数千长弓手也已经就位,男人摇晃着的金酒杯里面还有些许清酒,手抬起,施施然的落下,眉眼间不带一丝烟火气,也没有感情,就这样,无声地收割掉了几千几万的生命。
……
李学儒站在马背上,无限接近城墙,但他还是停下了,身后如水般的大军也停下了。小太监尖锐的嗓音也停歇了,大帝杯子里的酒也喝光了………叛军被围住了,局势也被相应的控制住了。果然就是兵败如山倒……该杀的杀,该斩的斩!
“你要跟朕谈些什么?”
君王微笑问道……
“大帝,我想知道我死亡后还能有多大价值,或者说,我还能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李学儒带着微笑慢慢解开盔甲,把手里紧握着点羽箭慢慢地扎进了他的心口,然后慢慢地深入,血流出来了,顺着羽箭……甲衣被他扯成破碎,元气在周遭横流……一股一股的热浪在功向李学儒,他只觉得自己要被这股力量给压到爆炸。
他用颤抖的嗓音说道:“大帝,我给你说明白,这算白将军和指挥使大人的功劳,他们二人都是我所敬佩的人,谢谢您,大帝!”
沉寂很久,大帝一直带着笑容……
然后是一句轻飘飘的“朕允了,你死吧。”
说完这句话,大帝就离开了,连一刻都不愿意停留,李学儒也倒下了,连一寸光阴都不愿意浪费!
“学儒!”
“将军……”“将军!”
白乞被他身后的士卒们给拉住……
轮椅上的老人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死亡上声音虽距很远,但那凄惨的寂寥还是能入耳,让人心碎,让人不眠,让人难忘,让人记忆深刻。
“推我下去。”
面具男子动了,
老人看着已经下阶的君王,眼中再次流下热泪。
“指挥使?节哀…”
“节哀……”
“节哀……”
一路上的官员都在重复这句话,只不过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还很难推断。或者说是真的有旧情,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孙佳人手里的锦衣卫,这些,老人都知道。
……
大明疆域内,
一处丛林中!
驾,驾,驾。
伴随着驾马的声音,有一支十人铁骑飞奔踏过泥泞的道路,越过田野巷陌,沿着盘旋的山道曲折前行,他们遮住了面,盔上皆刻有龙腾,张牙舞爪。
领头者蒙着面,怀里抱着个安静睡着的婴儿,有几滴水浸湿了男婴的发梢,不知是领头者的汗水,还是泪水。
按图索骥,简单不过。
抹去踪迹,就不太简单了。
他们要死,以死亡来保证守口如瓶。
快了,近了。
夜晚的田庄,很是静谧,当男婴被扔下,被一麻衣老头捡走后,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麻衣老头虽嫌弃,但还是不得不接受。
因为他有把柄,不能说的把柄。
说出后,可能他会死,但他不想死。
……
“这段往事,已经被尘封了,即使是死,我也要说出来,是大帝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哦?”
一着锦衣的男子推开围成几层的人群,斜刺的插入了局势间,这像是两人之间的谈判。不对,是另外一个人的自焚!这些,都是铺垫……为了死亡。
这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显然是被逼到了绝境,才想出一招,让他离死亡更近的谋略。
“大帝是对的。”
“你…你是谁?你知道九年前的事吗?我可是城下的一个为大帝出生入死的前锋,我体验的清清楚楚!”
“我是在城墙上的观者,姓王……”
“一门…?”大汉瞳孔睁大,眼里从装着男子到满天祥云,身躯也慢慢后撤。毋庸置疑,他死了。
“此元都贼共杀三名明朝百姓,临死还口出狂言。罪加一等!监察下去,送到鸿胪寺,让那群呆头鹅费心吧。就不要向上报了,省的扰了指挥使的心。”
“诺。”余下的锦衣卫士卒点头示意。显然,他们清楚该干些什么。
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叩动扳指的王晨昂笑了笑。
“元朝的贼人,这般脏。”
连说话都是这般……
围观百姓小声议论着,也就慢慢散去了……
掀开那本不薄不厚的史书,你会发现在不久前,或者说几年前。那里有些断续,词语使用的不甚明朗,记得模糊,一个人的名字被那个人所代替。有了白页,但无论怎样,这段历史都不会被轻易抹去,因为他记在每个天京百姓的心里。我是九年前的一个普通士卒,李将军是我的长官……永远是!不可能改变!
一个围观者步伐沉重……
他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