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山巅上。
风像刀,像剑,如千军万马,犹如苍龙一怒,摧枯拉朽撞开了白雪纷飞的银色之海,黑云压城似的,她却神情不变,如镇定,却不似镇定——已然被什么冲散了恐惧罢。这儿是危云颠,世界最高的地方,离天最近的地方。
宽松的衣衫被吹起,却牢牢挂在她的身上,仿佛眷恋这份英姿:发簪被吹到了远处,仅仅一秒不到,便没了影,只剩一头青丝胡乱的披着——然后被吹起,似一片山海墨色,倾倒在了这片纯白的危云颠,而玉色的发带也流连忘返,在这三千情丝里头狠狠钉住了,另一头却吹飞起来,注目着那女孩的脸蛋儿:柔和中有一丝刚劲,一双沧桑却迷茫得纯洁的眼瞳里头冒出如剑般锋芒,令人不知不觉以为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头了,五官苍白的不成样子,嘴唇只是干的裂出血来,如胭脂般染红了,不由觉得是清冷得让人发颤,却掩不住她那不由分说的美丽,说是外表,不算,说是内在,却是看出来的。
且再说这锋芒,如剑如龙,翱翔于九天之上,游来游去,厌了,倦了,烦了,便直下这云际,划过江河湖海,划过罪恶,划过善良,划过战争,划过和平,从来者到后者,从老人到小孩,览过富家公子,览过小家碧玉,览过纤弱书生,览过大家闺秀,赏过万紫千红,赏过碧水青山,见过万丈红尘滚滚长江,见过天子怒下河海染血,从这国到那国——却牢牢地刻在憔悴的他,在山海楼的他身上。
他一头乱发,已然整整齐齐的了。配上这般倾国倾城女子般面庞,那分坚毅却使这天赐的美太过为仙神惊叹了,额侧那道血痕犹上天指使的瑕疵,但在她眼里,那却是锦上添花,是仙凡之别,是人心上的一道痕,隔着红尘,天道送予的印痕。她如秀剑般浅眉不由一颤,眼睛也是一眨不眨,眼瞳里蒙上一层雾,流下一行清泪,不知是为何,只知是一丝不甘,是两丝恨,是三分自嘲。
她眼里露出几分苍茫,略施法术,就立即看见了他的过去。
……
“穷书生,科举失利无数,又没钱,你有什么资格来我们书院?”
他俊脸蒙尘,脸蛋儿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肉嘟嘟的,头发老老实实的扎起来,清秀里似还有几分傲气。听了,右拳握紧了,却默默转身离去了。
走到了不知哪处,从怀里掏出个发青的馒头,啃着,啃着,摇摇晃晃地,突然倒下去了。
再醒来时,却见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满脸好奇地看着他,而身下颠颠簸簸,光线不如往常般刺眼了,好像是在马车里头躺着。
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弹——卖掉自己也好,杀掉自己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关系了。
那少年见他醒了,连忙问他叫什么,似乎很好奇般。
“元藏。”他想了想,轻口说。
……
“元……藏。”立在山巅的女孩儿轻声重复,但她已然不愿再看这书生几十年了——她已经离离开不远了,便匆匆略过了。
……
那少年可怜元藏惨绿愁红,便求他父亲,让元藏去学堂。那老头儿也倒挺乐意,就一起送进去了——他不愿自己孩子在学堂没有什么玩伴——自己是朝廷护卫,脑袋给了裤腰带,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头了。
只是元藏不晓得什么常识,一味地从学海汲取着,几次科考还是没过。不过朋友蛮多的,一个要好的孩童有天跑过去,悄声告诉了他他可能几天后要被劝退了——只是没想到,那助他进来的少年比他先被劝退了,据说去学什么工笔画了。
等了几年,他反而是已经满腔学识了,虽说科举没中过,但肚里墨水能淹死的书生不知有几个了。被老头儿叫去后,不知听了什么,浑身一震,又要晕过去了,只是坐下一沉思,自己退了学,游历山水去哉。
女孩儿忽然有些看不起他了——那老爷子跟他又无甚么关系,顶多是批评他一句,怎么如此大惊小怪的。
随而越看越迅速了。
……
元藏游了西山,去了东海,体验了南国的风土人情,称赞了北国的雪城光景;逃过强盗寨,入过混战中,见过侠客行,攀过千丈山;吃过叫花鸡,啃过窝窝头,尝过桂花茶,灌过大酒坛。生得丰富多彩,只是在一处小城停了下来。
挥手墨指江山,几月笔染万卷书,文思泉涌,行文潇洒,龙飞凤舞,写什么尽是得心应手,东南西北之行便跃然纸上。
收起这些所有,便提了三个大字。
“”《寻千里》”。
随而赠予给了一书馆,想用这书干些什么。——不料,那书馆竟是一大官手底下的,查透了那元藏的老底,唰唰便在那上头提了名,取而代之了,还命人去追杀他。
跟这些大官儿,要是论守法,他们自然是比不过元藏;但要真论起法来,那道德之巅必然是大官儿站的,再怎么守法也没用。
当天晚上,元藏住的客栈就遭了殃,他更是差点头掉了,一剑飞仙般封来,还好元藏游历时候学了一点保命的本事,只是脸上被深深划了一下,才摇摇晃晃逃远了。
他莫名觉得万分委屈了,无从报复,也无心报复。
几天后,他狼狈地躲进了山海楼。
……
女孩疑惑起来,再集中注意力,要看看之前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
“藏儿啊……我那不孝子……在那个学画的学堂里头……远走高飞了……”老头子面色平静,语气也平静,只是苍白的吓人,“找过了……都找过了……”
元藏回答:“应该是走丢了,他会自己回来的吧。”
老头子满脸皱纹颤起来了,眼睛呆滞,不怒也不笑,“已经七天了……他还没回来……”
元藏随即一惊悚,浑身颤栗一下,坐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
她听得倒也不迷糊,明白自己可能冤枉了他,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她脸上已覆了寒霜,似乎要埋没了她。
……
一身黑袍的蒙面女子匆匆走进了山海楼。那袍也宽松,看不出她面貌,也看不出她身段,小二也没什么惊讶的,像他这样的老伙计,自然是什么样儿的人都见过,这种扮得侠客样的,一般都是怪得傲得不敢怠慢,于是三步做两步上前,在她坐下时候,摆出一副“暖暖”的笑脸,上前寒暄几句,便问。
“女侠,您需要些什么?”
“一间房。”声音沙哑,似清冷中凛冽的风,旁边的闲客头撇过来,瞟了一眼,声音也低了不少,悄悄的讨论起了她是谁;还有些,看也不看,只是如痴如醉的喝着酒。
不一会后,女子就眼瞳一闭,便施法传声到了元藏那里。“向南十里,向东三里,便是你要找的人的位置了。”她倒是要看看他会有甚么反应。
元藏发红的一双眼瞳盯着镜子里头自己憔悴的身影,入神了,听见声音,却没有几分惊讶。只是点点头,回神了,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只是还一个小小的人情罢了。”她道。
元藏又摇摇头。似自言自语,说。
“神仙助我,我不胜感激。”也长叹。
“你不去找他么?”
元藏神异的看向四周,没看到人,这才轻声说了。
“不需。寻他或只是鄙人的执念罢了。既已从神仙知他还活着,那久久不遇,只是鄙人无缘了。”
见那头不说话了,又自顾自继续道。
“鄙人虽不知为何存在于世,为何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既然执念已消,那便用剩下短短的时光来成就自己的愿望吧。”
那头还是沉默,在元藏觉得她已离去之时,突然听见,“那若是所临时日无多,执念未消,而愿望无成呢?”
女子不知何时在一旁了。元藏能看得出她的疑惑。在令人恐怖的凄冷之中。
元藏打了个寒战,眉清目秀的脸蛋上也没什么好奇,只是炯炯。
“那便放手一搏,做出能改变一生的决定。”他轻声道,“且看巨鹿之战,郭冲三事。类此衍生,置己其中。”
女子听了,点点头,身外化身的身影便消逝在这了。
这回她除了一丝不甘,两丝恨,三分自嘲,有四丝的决心了。至于对凡人,她也明白了——对任何人都是要有崇敬之心罢。
……
雪山之巅,女孩轻握腰间剑柄,气冲云天,身覆寒霜瞬而碎裂,吹远了。那所向披靡的暴风如晦如涩,凝了杀意一般压抑,这九天外吹来的罡风愈显得不愿让人高于他,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恐怖,如万千火炮齐发,在这处,那处的山头炸裂了,隐有了雪崩之势。她只若一出鞘的神剑,锋指九天之上的那片藏着星海的漆黑之地。
仅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似一抔黄土,鲜规之兽,女孩如一朵青莲盛放于雪山之巅,悄然立于峰顶,背对黎明,将长剑出鞘了,破开了罡风,刺毁了那生命中的执念,她也明白这一切了,原为仙凡之别苦心孤诣,现在更是于成仙不屑一顾。
“谢谢。”
她的的确确,已真正看见九天之上的万千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