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考研报名时相遇的。
那天阳光很好,北京深秋的阳光不温不火地围绕着他们,让他们产生了“北京真好”的感觉。他们在医院里等待招生的负责人。负责人刚好开会去了,也许因为都从外地来,也许脸上的风尘还未洗去,也许是她美丽的脸给人一种说话的欲望。于是他们聊上了。
你从哪里来的?
新疆。她说。她的脸上写着疲惫,嗓音有些嘶哑。好像西北风的味道还缠绕在她的身上,好像西北沙土的气息还钻进了她的衣服里。总之是那么个味道,要不许多年后他有时还能记起她来。
啊,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多次在电视和风光片中看过。他说。他说这话时直了直身子,捋了捋头发,对来自一个那样遥远地方的人,他好像找到了一点说话的自信。要知道在城市,与漂亮的姑娘说话和打交道,都是要有资本的,不然漂亮的姑娘为什么都跑到老板和经理那里去了?
你呢?她低着头问。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那是西北风的颜色。
广州。他说这话时身子又直了直,好像找到了地域上的一点优势。
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问题。他问得很委婉,她回答得很直接。后来的话便顺畅多了,因为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他们报考了同一位教授的研究生。
听说教授是海外归来的。她问。显然,她对教授其实知之甚少。
是的,一个倔老头,当年他从美国回来时,是藏在船舱里的。
他可是学术界的名人。她由衷地赞叹。
那当然。也算得上是这个学科的鼻祖了吧。
听说……教授对学生很严,让人害怕。也许是深秋有些冷吧,她说这话时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个怪老头。不过,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那样。他又捋了捋头发说,他的头发一尘不染,油光可鉴。
你说,为什么那个时代,我们的祖国刚从战争的创伤和苦难的废墟中崛起,可谓贫寒,他们却要千方百计争先恐后地归来;而现在,我们的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那时不知要强多少倍,而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却又为什么争先恐后地离她而去?
她问的这个问题让他难以回答。他便敷衍着说,也许是时代不同吧,世易时移,观念亦移。
她听后摇头。他们就这样站在阳光里,一句长一句短地闲聊着,阳光也一团浓一团淡地折射在他们身上。然后,他们自然地谈起考试。
听说教授招生很严格,学风很严谨。
那当然,英语是第一位的。教授讲课、查房向来是用英语。你英语怎么样?
她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刚好问到了她的短处。她来自新疆军区最边远的那个医院,那是一家陆军医院,主要为边防上的战士服务,当然也服务于少数民族同胞。她们每天在边防线上奔波,虽然也自学英语,不过说好是谈不上的。于是她说,不怎么样。
那可有些难度了……他说。他好像觉得她英语不好,肯定考不上似的,同情心又加了一点,当然腰板也就直了一些。
不过,总得试试,我们医院的人都让我来试试。她的回答有些结巴。
考研完全是个人的事,你们医院的人让你来?他有些好奇地问。
是的。他们想让我从教授这里学会治疗那个地方的一种地域病。她说这话时脸上又有了羞涩,这种羞涩让他心动。
你比我幸运,恰恰相反,我们医院不同意我现在考研。我们为了这个名额争来斗去,弄得很没意思。
他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气愤。她听出来了,于是不再问了。恰好这时负责招生的人回来了。那个大鼻子咋咋呼呼的,让他们排队登记。当看到她在表格上填写的是新疆时。大鼻子还说,新疆到这里来考研的人还真少。
报完名后,他们相约去了教授家里。教授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她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好在教授的话少,也挺简单,只问了他们各自的情况。听说她是从新疆来,他还格外把目光盯住她的眼睛,多看了那么一会儿,说了一个字:好。
接着教授要看他们的论文。他拿出了他的论文剪辑,厚厚的一大沓,打印得非常漂亮。教授翻了翻,放下了,没有表示可否。
她好半天却不敢拿出来。教授说,你的呢?
她的脸红了。一双发红的手哆嗦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沓说,我的……写了,但都没有发表……
她想,教授肯定不会再看了,她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勇气都快消耗尽了。而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又直了直。
没料教授说,我看看。
教授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些手写的论文,先看了第一页,接着又看了第二页。最后老头还戴上老花镜,接连翻了十几页才停下来看着她。
都是你写的吗?
是的。不过,有些数据是我们医院的同事提供的。
嗯,先放在这儿。你们回去后好好备考吧。教授结束了问话。
他开玩笑地对教授说,教授,能不能给我们透点风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教授不高兴地问。
由于不知教授的深浅,他也就不敢再把玩笑开下去了。他们与教授握手,然后话别。
出来时,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她说,老头子怪吓人的。我还准备请他吃顿饭,交流一下感情,现在看没有这个必要。
她也舒了一口气说,我也一直心跳着呢。
接着他们在阳光下大笑起来。他带着同情的目光对她说,你真的没有发表过一篇论文?
她说,没有。寄出去的都给退回来了。他说,你要是早认识我,我那些在编辑部里工作的朋友,也许会帮你发几篇的。
她付之一笑。无论怎样,他觉得她的笑容很灿烂,他的心又跳了一下。他便邀请她一起吃顿饭,她答应了。饭后,他们握手,道别。好像感觉到她不会再回来似的,他还跑到火车站去送了她,并安慰她说,无论考没考上,重在参与,了个心愿。
她说谢谢。她说这话时心里一片坦然。不过火车动起来时,他与她心里都有了些惆怅,说不清为什么。空荡荡的站台只有风的叹息。
第二年,他们却都很幸运地被录取了。后来,她知道,她的英语还差十几分,但教授破例到领导那里,多要了一个名额,把她录取了。老头亲自跑到了领导的办公室说,这个课题,对西部环境条件下官兵的身体健康研究有着全新的取向,我看这个学生的论文很有见地,稍稍修改都可以发表。
教授名声在外,加之从来没有找过领导办事,因此领导当时就答应了他。
她很感动。他也很感动。
教授说,在我这儿读研,毕业时没有真本领,别想拿学位证。
教授说的就这些。于是那之后,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攻读上。恼人的是第一年下学期,他就开始追她。
他追她的方式很浪漫,也很热烈。说真的,她有时想起来也挺感动,不过她还是拒绝了他。
后来的两年也是如此。一直到他们戴上硕士帽时,她都没有答应。
三年后,他对教授说他要读博,想考教授的一位美国朋友比尔教授的博士。教授同意了,并写信推荐。由于教授在本学科界的国际地位,那边很快就同意了。而她,教授也想让她读博的,可她却坚决要回那个边远医院里去,于是教授第一次用手抚摸了她的头,没有坚持。
那多像她父亲的手啊!父亲和爷爷一辈子都在西部的那所军营里,他们的魂儿在那。于是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去美国的时候,也是北京的一个秋季。这个秋季的风光正好,北京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旅游的人们。她那时还没走,到首都机场去送他。
他们又站在阳光里,这阳光使他们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刻。那不温不火的阳光就像他们的心情。
也许有告别的遗憾吧,他告诉她说,这一去,我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
是吗?他对她的回答有些奇怪。
从第一次我们见面交谈时我就知道。她说,她说完这话时,摇了摇头。
他的心震了一下。他默认了。其实那时他真的就有了这些想法,他不喜欢那个不让他考研的南方,他也不想回到那些常让他烦恼的人事中间去。他要去另外一个地方证明给那些人看看。当然,他的想法还有许多许多。
他说,你就因为这个拒绝我?
她答非所问地说,教授曾经说过,你很聪明,将来肯定会做出成就,所以他录取了你。教授还说,你去了国外,肯定不会再回来,但他还是向比尔教授郑重地推荐了你。
他们沉默了。他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说,你就准备在西部待一辈子?
她没有推开他。这是他几年来多次想搂她,她唯一的一次顺从。
她依然平静地说,那么多的官兵,常患这种病,总得有人为他们治疗吧。再说,我是我们医院送出的第一个研究生。
他们又沉默了。这时登机的时间已到,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她。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松开她,大踏步向检票口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站在那儿,忽然泪流满面。她多么想告诉他,她也爱他。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有许多许多的东西,从一开始就阻隔了他们。再见,北京。再见。
她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她捏在手心中的想给他的那封信,把它撕了。然后又慢慢地、慢慢地摸出了一张四周见方的彩纸来。那不是他每周必买的体育彩票,而是一张当晚去新疆最西部城市喀什的通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