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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夏镇。
夕阳中,一条砂石街道向前面伸展,街道两边是一幢幢房舍,多是砖瓦房,间或还有一幢幢小楼,看上去这个小镇还算可以。可是再往远看,一幢幢低矮的土屋遮掩在临街房舍的阴影中,尽管竭力躲闪,仍时有所见。
金显昌家根本不用打听。我们的脚步停在一幢气派非凡的临街三层住宅楼前,住宅楼外面还有一圈用砖墙圈起的大院落,宽大的铁门。这在农村的一个镇子可以称得上豪宅了。金家好象有什么大的举动,人来人往不断,迎来送往之声不绝,院外还停着不少车辆,多是轿车,也有少量吉普车,还有一股股酒菜的香味向四下弥漫。
确实不假,与这幢豪宅相邻的是个学校,破旧大门外一块斑驳的木牌上写着七个字:“夏镇中心小学校”。看上去,校舍盖的时间并不长,但不少地方却经裂开缝隙,在相邻金宅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寒酸。
正是放晚学的时候,院里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一些学生背着书包离去,也有不少孩子和大人在金宅外面的路上看热闹,我和小赵混在其间,不远不近地观察着。此时,金家的酒宴似乎已经进入尾声,不时有脸色红扑扑的客人告辞离去。
我们慢慢从金宅门前走过,忽然发现前面停着的一台公共汽车,正是我们曾经坐过,又被撵下的那辆。
它停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走向公共汽车,从车窗向里看了看,只有司机一个坐在前面的驾驶席上。小赵走到车头处,大声问道:“师傅,车停在这儿干什么……哎,你的脸……你这是怎么了?”
司机扭过头来,我看见他脸上有青肿的伤痕和没擦干净的血迹。司机也认出我们,现出恼怒的神情:“你们还问?要不是你们,我能这样?瞧吧,不但让他们打了一顿,还罚我给他们接送客人,事儿不完不许离开!”
小赵一听气坏了:“这……他妈的,有本事冲我们来呀,欺负老百姓干什么!?”
我问:“师傅,这是金显昌家吧,他这是干什么呢?这么多客人?”
司机又急又怕地:“行了行了,你们别问了,快走开吧,让他们看见,我又倒霉了!快走,我求你们了!”
看他那样子,我和小赵只好下车离开。再次混到街道旁看热闹的人们中间。
金家院子又走出一些人,有离开的,有送的,握手、拥抱、道别……显然,都是有身份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扑扑、油光光的,表情也都笑呵呵的,其中还混杂着一些不同颜色的制服和大盖帽。客人和送客的都是那么亲热,反复的互相握手,互相拍打着身体……突然,我身心猛地一紧,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息向自己袭来,极具侵犯性、危险性,那是一种野兽的气息,一种残忍、冷酷的豺狼气息。
这种气息和感觉并不陌生,在我的刑警生涯中时常发现,那就是,每当我赶到重大恶性案件的现场时,遇到重大残暴的罪犯时。但是,哪次也没有这次的感觉清晰,哪次感受到的气息也没有这次强烈……气息是从前面传来的。远远望去,那是几个送客的人,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冷眼看去,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衣着随便,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他的面孔……我注意到,告辞的客人总是同他先握手,握的时间也长一些……我本能地猜到了此人是谁。对,他一定是人们所说的金县长——金显昌。他的身边还陪着一个人,我认出,是富豪大饭店的才经理。
送客的人中还有一个比较引人注目。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客人们在与金显昌道别后,也都要跟他塞喧一番。此人走路有些跛脚,其貌不扬,因为有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只感到他的脸有点歪。可是,就这么一个人,身边却有一个高雅美貌的姑娘陪伴着。
当我注意那美貌的姑娘时,也认出了她,原来是白冰。那个丑子一只手同客人握别,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身上,显然,他们非同一般。可是,别人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不协调。真是奇怪。
小赵也发现了这一点:“哎,白冰怎么也在这儿,她咋跟那小子在一起,瞧那亲近样儿,难道……不可能……”
我没有搭腔。虽然刚到夏城两天,可我觉得,在这里,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转移话题,指着所认定那个中年汉子低声说:“我看,那个人八成是金显昌!”
没等小赵呼应,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对,他就是金显昌,也就是夏城人所说的金县长。”
我吃了一惊,和小赵一起扭过头,看见身旁不知啥时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三十出头的样子,身上背着个大兜子,显得十分精干。他眼睛看着前面,继续对我和小赵说:“今天是金显昌老爹的七十大寿,这些客人都是来捧场的,不但镇里头面人物都来了,县里也来了不少科局长,还有市里的人呢!都是有权有势的。哼!”
这人是谁?听他的话,他很了解金显昌和夏镇的情况,应该是夏镇人,可是,看公共汽车上的情形,夏镇人怎么敢这么说话……我和小赵对视一眼,问道:“同志,您是夏镇人吗?”
男子摇摇头,冷笑一声:“我可不敢当夏镇人……看样子,你们也不是本地人,到这里干什么?”
我笑笑:“办点小事。”
男子没往下问,又把目光望向前面。金家门外又送出一批客人。小赵指着前面对我悄声道:“瞧,搂着白冰那个丑鬼多恶心人!”
我和小赵不知不觉往前移动了脚步,对几个人的形象也能看清楚些了。我看到,那个金显昌身体粗壮,形象粗俗,身上透出一种野性,他不停地同客人们亲热地握手,互相拍打着身体,张着大嘴笑着、说着什么。而美貌的白冰与那个丑鬼更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赵看着前面低声对我说:“我看,应该找白冰谈谈,她既然是萌萌的姨,多少能知道点周春的事,他终究是她姐夫……再说,她是萌萌的姨,要是能把萌萌交给她,总比交给民政局强!”
小赵说着要上前,我急忙拦住:“不行,这种情况下你冒冒失失找她,她能说什么呀?”
小赵想了想:“这……把她找到一边去,咱们和她单独谈……瞧,她正好落在后边……”
金宅大门外,几个客人已经离开,送客人的背影正往院子中走去,白冰落到后面,俯身在整理鞋带。
小赵对身旁一个小男孩:“哎,小朋友,你替叔叔跑趟腿,叫那个女的到这边来一趟,说有人找他。”
小男孩使劲摇头:“不,我不去!”
“这……”小赵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你钱,这回行了吧!”
可小男孩仍然不去。“不,我不去,我怕!”
这时,前面的男人们已经都进了院子,白冰也站起身欲进院。小赵见状急了,快步奔上前,叫了声:“白冰同志……”
我看见,白冰听到叫声一怔,回过身来看见小赵又一惊,急忙迎着他走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迟疑了,我和小赵都急急走过去。
白冰一副不安的神色:“你们……有什么事?”
小赵:“和你谈谈。可以吗?”
白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谈什么?”
小赵:“这……谈谈周春的事。咱们能换个地方吗!”
白冰脸色一变,干脆地说:“不行。姐姐没了以后,我和周春再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希望你们不要再找我!”
白冰转身欲走,我猛然上前一步大声道:“可萌萌呢?她是你姐姐的孩子,你不能否认吧?她现在的处境你知道,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
听到我的话,白冰转回身来,脸色突然显得十分苍白。她慌乱地从怀中掏出几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小赵:“这钱是给她的……麻烦你们了,给她安排个住的地方吧……如果需要钱,我还会想办法的!”
小赵把钱推回去,冷冷地说:“萌萌她不需要钱,她需要的是关怀,是亲情,是亲人的爱!”
白冰眼中闪起泪光:“那……你要我怎么样?”
小赵:“这由你自己决定,我们认为,你应该……”
小赵话没说完,一个粗鲁的喊声在白冰身后响起来:“白冰,白冰,你干啥呢……”
是那个丑子,他正从金家院内奔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因为距离近了,我也看清了来人,他不但丑,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嘴还有点歪,而且长得还很凶。他走到白冰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腰,问我们:“你干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人?”
一瞬间,白冰变成另一种脸色,冷冷地看着我们说:“谁知他们是什么人?缠着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乔,咱们该走了吧,时候不早了!”
丑子原来叫小乔。他没有走,而是对我和小赵瞪起眼睛:“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找她干什么?快说,不说明白今天你们别想走!”
没容我和小赵说话,小乔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认出了我们,他们正是路上摩托手中的两个。其中一人眼睛盯着我们,向小乔伏耳急急低言起来。小乔没听完脸上就现出不耐烦的表情:“警察多个屁?!”又冲我和小赵:“说,你们到底找我对象干什么?”
小赵看着白冰,突然笑了一声:“白冰,他真是你对象?”
白冰尴尬地扭过脸,一拉小乔:“乔,咱们走吧……”
“不!”小乔有点恼火地一把揪住小赵胸脯:“你他妈问这个干啥?我们俩啥关系你管得着吗?是不是找病?”
这是个有恃无恐的角色,我怕再发生冲突,急忙上前劝解:“算了算了,我们找白小姐主要是想了解周春的事儿,可她不配合!”
小乔骂道:“你们混蛋,她早跟周家断了关系,还找她问什么?告诉你们,今后不许再靠近她,要想找她说话,得先经过我同意。滚,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小赵也火了:“你跟谁这么说话,你有什么依仗这么凶……”
小乔更火了,往前凑上来:“就跟你这么说话,你能怎么样?你说我有什么依仗……”
小乔一挽袖子就要动手,小赵也不示弱。我急忙横身二人中间,往后推着小赵:“你要干什么,快走开……”又回身对小乔:“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了!”
小乔还欲上前,被白冰拉住:“乔,算了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咱们走吧!”
两个青年也帮着白冰劝小乔,其中一人还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这才不再往前赶,口中还叫着:“妈的,你会鸡巴武术又能怎么样?惹恼了老子,让你离不开夏城!”
我死死拉住小赵向远处走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打听到派出所的方向,顺着街道往前走着。小赵边走边气呼呼地说着:“这夏城怎么回事,昨天遇到个金世龙,今儿个又出来个小乔,都他妈跟畜牲似的。你要不拉着,我非跟他较量较量不可,看他到底仗着什么!”
我说:“你可别这样,别因小失大,影响办正事!”
小赵说:“这也是正事……对,刚才我真认出来了,小乔身边那两个小子,有一个人肯定参加劫持刘大彪了,肯定有他!”
这确实是大事,应该引起重视。可我想,就夏城这种状况,即使认出他了,没有什么证据,他们要是不承认,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何况,这些人在夏城不是一般平头百姓。我对小赵说,要想找他们靠我们俩不行,得让当地的派出所协助。
小赵气哼哼地:“妈的,照他们这样子,我估计派出所也没什么好办法……那小子是谁呢?听说咱们是警察以后,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凶了……”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是谁,但可以想见,他肯定不是一般人。我们正走着,后边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志,等一等,等一等……”
我和小赵站住,转过身,那个男子向我们奔过来,就是刚才在金家门前跟我们说话的那个人。
他是谁?要干什么?
没有用我们问,他走到我们面前,从怀中拿出一个证件:“我叫夏一民,是记者,从省里来。刚才我注意你们了……你们是警察?还是外地警察对吧……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而是和小赵仔细看着证件。没错,他是叫夏一民,真是省报的记者。
我把证件还给夏一民,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夏一民:“搞调查。近一个时期,我们报社经常接到一些夏城人写去的信,反映这里的一些事情,其中绝大多数是反映金显昌的,有的听上去实在叫人气愤,报社就派我来一趟。”
小赵拍拍夏一民腋下的背囊:“这是什么?摄像机?”
夏一民笑了一下:“倒是警察,脑袋真快!”他掀了一下行囊,露出了一个摄像机的镜头。
我问:“你调查出什么来了吗?”
夏一民:“不好说,目前,确凿证据的东西还没掌握,但看出很多不正常的事。就说这个金显昌吧,他并没有什么正当职业,却成了夏城的富豪,甚至左右着整个夏城的经济政治。你们刚才也看见了,他老爹过生日,竟然有这么多头面人物来捧场。而且,人们竟然不称他的名字,而是叫他金县长!”
我说:“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名字同县长谐音吧:金显昌——金县长!”
夏一民:“不,这只是原因中的一个,有人反映,他在夏城的权威、影响,实在不亚于县长,还有人说他比县长还厉害!”
小赵:“妈的,纯粹是活人惯的。听老党员说,他前些年还是个混混儿。这年头,就这样的人得势!”
夏一民说:“通过刚才的事,我听出你们二位是外地的警察,而且感到你们还很有正义感,我想,咱们可以联手行动,把夏城的内幕深入调查一下,我负责把它反映出去,引起上层领导的重视!”
小赵一呼即应:“好哇,来这两天,我就觉得不正常,心里憋口气,真该给他折腾折腾。你说哪李队长?”
我向小赵摇摇头,停住脚步对夏一民笑道:“实在对不起,我们不是记者,是警察,有自己的任务,案子查明后就得离开。如果按你说的去做,就越权了!希望你能理解。”
“这……”夏一民失望地叹口气:“好吧,我理解,这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这样吧,你们要是碰到什么事儿,能通过新闻媒介曝光,请随时告诉我。对了,我就住在前面的兴旺旅店,去坐一坐呀?!”
李思明:“不去了,我们还要去派出所办事……再见吧!”
夏一民:“好……派出所往那边走。记住,我住在兴旺旅店,3号房间,可随时去找我。再见!”
我们来到夏镇派出所。但是,所里只有一个着装的青年民警。他个子很高,自我介绍也姓高,可是,虽然一身警装,人也年轻,却显得蔫蔫的,没精神,对我们也缺乏一种热情和责任感。他告诉我们,所长去金显昌家喝酒了,副所长生病没上班,还有一个民警外出了,目前派出所只有他一个人在值班。我让他去找所长,他不愿意动,在我们再三要求后,他才告诉我们,所长已经在金显是那里喝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小赵决定直接去刘家堡。好在只有十几里路,还不算太远。
民警小高给我们指了路,连饭都没留我们吃,就让我们走了。
2
我们顺着一条乡村土路,向刘家堡走去。路上,不时遇到一片片被砍伐得狼籍不堪的树林。看来,老党员所说的卖地一事绝非虚言,已经波及到这里了暮霭中,我们来到刘家堡村东,停住脚步,寻找老党员的家。好一会儿,才在路旁里地里看到一幢房子。很难说那是房子,它实在太破旧了,全是用土砌的,又矮又小,远远望去,就象一个土堆,只有塑料布糊着窗子透出如豆的灯光,才使人想到里边可能住着人。他就象老党员本人一样,独立在村外的野地里,显得孤傲而又倔犟。
我和小赵迟疑着着向房子走去,离房子不远时,一条大狗突然冒出来,对我们狂吠不止。这时,窗子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我冲屋子大声道:“屋里有人吗……请问这是老党员的家吗?……”
窗子的灯又亮了,室内传出老党员的声音:“哎呀,好象是他们……大青,别咬,别咬……”
一个老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屋子跑出来,正是老党员:“快进来……大青,别咬……”
大青狗呜咽着退去,我和小赵走到屋门前。老党员使戏地握着我们的手:“你们咋来得这么快呀……快,进屋……低头,别撞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