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了我的女儿。她在打电话。这是那天她离开我的早上,她果然跟佐佐木取得了联系。当然,假电话被戳穿后,她一定会想起佐佐木原来的电话。他们在大森站汇合。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钻进了车。她说她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这是我当初逃亡日本时说的话,我曾经也在家信中说过了。她也说了。这是她的逃亡。我逃离的是自己的祖国,她逃离的是自己的父亲。从此以后再没倚靠。她对佐佐木说:
“你可别欺负我哦!”
佐佐木发誓:“不会的!绝对!”
他们搂在了一起。
那晚他们就睡在了一起。他彬彬有礼,她感觉受了冷落。但是他仍怜惜她,不敢。他问她:“怕吗?”
她不置可否。她不知道。
他进入了她。她感觉强烈的痉挛。她想起父亲的责骂,她觉得自己干了丑事。也许她本来并没有这种罪恶感,但是被父亲强化了。
他问:“疼吗?”
她点头。他就不敢继续了。
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去碰她。她又觉得他不爱她。她宁可痛。她感觉无可傍依。她想起了自己背弃了自己的父亲。这个父亲,虽然欺骗了自己,虽然差点夺去了她的生命,但毕竟还是自己的父亲。白天她毫不犹豫地恨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但是到了晚上,她又想他。也许应该说,她要的恰恰是痛。痛能够抹杀她的空虚感和罪恶感。她渴望他践踏。
他果然践踏她。他们真正有了第一次。后来她哭了。她在他肩膀上说:
“你要好好待我!”
他白天上班,下班了,不跟同事们一起拐去喝酒,直接回来陪她。在日本,男人下班后都要跟同事去喝酒的,谁要直接回家,就会被同事笑。他因此被同事取笑。可她并不觉得他这是付出了牺牲,她觉得他天经地义下班了就该回家,她的父亲、中国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她还说她自己不愿意呆在家里,过着敲钟的日子。
她想到再去上学。但是学校明确回绝了她,她很快也签证到期。一个外国人,没有了签证,也就什么前景也无从设计了。他想到他们马上结婚,把她的留学签证转成婚姻签证,但是她手上没有护照。即使是结婚,她身份证明都没有,怎么可能登记呢?只能搁下来了。他说,再想办法。
她知道他上班很辛苦,她就竭力把家里的事情做好。虽然他不会做菜,但照着买来的菜谱上做,做中华料理。日本人喜欢吃中华料理,佐佐木也是。他回来,总是兴高采烈像个贪婪的孩子似的,问:
“又有中华料理吃啦?”
或者一边吃,一边说:“娶个中国太太,真是很好啊,天天有中华料理吃!”
他吃得喳喳响,她取笑道:“怎么吃得跟猪一样!”
他说:“为了表示好吃嘛!这是日本人的礼仪。”
“哦,原来只是礼仪啊?”她冷笑道。
其实她很知道自己做的其实并不好吃,她自己都不觉得好吃。她知道这是因为爱,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是什么也不吃,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休息日,他会饶有兴趣地看她做饭。看她用手抓菜,他会叫:“哎呀呀,这么做啊?真脏!”
她反唇相讥:“脏?总比刺身来得干净,满是细菌。”
他笑了,叫:“我就是细菌!钻到你身体里的细菌!”
从她身后搂住,把她拖到床上。她就用脏手抹他,搞得满身满床单都是。两个人扭在一起,从大声吵闹,到瓮声瓮气,到细语呢喃。他的喘息越来越粗,她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了。她喜欢他的粗暴,甚至是渴望。
完后,再不起来了,饭也不做了,也不吃了。
生活是甜蜜的。她开始打扮房间,她特别爱装扮床,她喜欢看杂志上床上用品的图片,想着什么时候能买回来。她很喜欢那种柔软的东西,比如穿着很体贴的家居服,还有那些纯棉的小物品。他知道,有一次,他给她买回来一只毛绒绒的大玩具狗。那只玩具狗做工真细致,他说,更重要的是卫生,日本产的。
她承认日本产的真是好。买衣服,一看是madeinjapan,就放心了一大半。跟他一起
生活,生活用品全都选择日本产的了。之前她还可以喝自来水,渐渐的觉得自来水口感不好了,一律买矿泉水来喝。买蔬菜也偏爱日本本土产的了,就连美国的、澳大利亚的都嫌弃。美国的猪肉一股子腥味,碰也不碰。当然买日本货,跟日本人的服务有关,营业员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跑前跑后的,谨小慎微,让你觉得不买就对不起人家。她真正享受到了日本的服务了,简直把她充坏了。一次拉肚子,上医院打点滴,她居然小孩似的哭了起来,护士就将她当小孩看待,耐心哄她,把她的心哄得暖暖的。
他们经营着他们的小日子。为了不让别人干扰他们的空间,他煞费苦心推辞了许多应酬。他需要编理由,但他不会撒谎,对这么一种人来说,编造更是件困难的事。但是他还是勉强编了下去,比如有什么事要做呀,自己身体不舒服呀,父母来了呀。但是他们的空间还是被干扰了,他母亲真的来了。
他知道父母不会同意跟她的关系,所以瞒着他们。他慌了。她倒不怎么慌。她知道他的父母不喜欢自己,知道他们不喜欢中国人,但她觉得自己跟他们所看的中国人不一样。她确实也对他们两个印象不好,但她想,自己既然爱他,就要爱他的父母。只要以诚相待,他们总会接受的。日本人不是很讲“诚”吗?但是他觉得她还是先回避的好,把她安置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好在只是他母亲一个人来,他父亲还在福冈,她不可能在这久呆。但没料到,他母亲一呆就是两星期。
她是来给他提亲的。他回答,不想这么早考虑婚姻的事。或许是因为他态度太坚决了吧,还或许老人家嗅到了他家里的气味。住过女人的家,是不可能没有女人气味的。老人家怀疑了,怀疑他还在跟我来往。尽管他否认了,但是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老人家终于走了。但他们的日子变得不再安宁。他母亲天天给他打电话,打到家里,白天也打。他们明明知道他白天去上班,不在家,居然还往家里打,目的就是套她来接电话。他让她千万不要接电话,无论哪里的电话。这样她就连他的电话也不敢接了,或许还会有她中国母亲的电话呢,没有来电显示。他索性给她配了手机。
到了晚上,他母亲电话来,他接,她就屏住呼吸,在一旁听。有事,也蹑手蹑脚。对方大概也猜想她就在边上,就故意说些刺激她的话。他就把她推到别地方去,不让她听。有一次她听到他母亲说,你这样跟那个中国女人结婚了,生了孩子,算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过后她还跟他开玩笑说:
“算国际人吧!”
平时,他喜欢说“国际”。“国际和平”、“国际主义”、“国际贸易”、“国际金融”什么的,“国际法”,她也是从他那里知道的。确实,国际,多么激动人心的词,不分彼此,她特别喜欢这种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包括她跟他讲日语,他跟她讲汉语。有一次周杰伦来日本开演唱会,在武道馆用日语说:“武道馆,いいですね!”还唱了日文歌,让日本人很感动,媒体纷纷专门报道此事,据说有不少日本女孩彻底成了jay的粉丝。她也很激动,也成了还说周杰伦jay的粉丝,还说周杰伦的日语说得比佐佐木汉语好。他说:“这怎么能比?”
“就是对你跟他不能比啦!”她故意说。
他辩:“我是说,他说的是日语,我说的是汉语,怎么比法?”
“那就比唱歌,你唱中文歌!”
“呵呵,我又不是歌手,我又不是动嘴的?要比就比脑袋!”
他确实脑袋好,名牌大学毕业。想想,要是生出的孩子,既有他的优点,也有她的优点,有多完美。他说:
“脑袋要像爸爸,长相要像妈妈。”
她同意,她也以自己漂亮为荣。
但是他们离结婚还远着呢,不要说她的身份问题,他家也一再骚扰他们。他父亲打来电话,要他回福冈去,让他在他父亲的企业做事,以后接管这企业。
他没有兄弟,假如有,即使他是长男,也有推托的理由,让弟弟继承父业。而且经济不景气,你自动放弃,别人还求之不得。但是他是独生子,他不能让父亲的家业无人接管,而且他母亲又说他们两个老了,身体不好。这是他们甩出的杀手锏。他犹豫了。见他几天茶饭不思,追问他,她才知道他父亲来了这个电话。其实他所以肯告诉她,多少也有希望她理解的意思,理解他处境很难。可她怎么能没有他?她任性,她没有说任何理解他的话,还哭了。他反而回头安慰她,说他不可能回福冈去。
那边电话频率更高了。有一次他们还在电话里都吵了起来,她听见他父亲在那边大声咆哮,骂了什么,她听不懂,那些骂人的话她经常不懂,而且是福冈那边的口音。
他的父母又跑来了,这下是两个人一道跑来。她只得又躲到旅馆去。她想象着他们闹得很厉害,又不敢打电话给他,只得等他电话。她不能完全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排斥她,她没做坏事,也许是因为自己父亲和他们吵过,那也是她父亲的事,又不是她,为什么要帐算在她头上?当然她知道也许还因历史原因,他父亲和自己的父亲为此吵过,但如果一定要计较这,也是日本人对不起中国人。那天自己父亲和他父亲吵的,她并没有完全听懂。
她只能合手对着旅馆的窗户,闭起眼睛祈祷。她祈祷他的父母回心转意,当然她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我又反过来希望他们治不服他,毕竟他已经长大了。他们难道还会把他绑着带去福冈?他的力气有多大啊!即使是自己这样的弱小,她的父亲也不可能掌控她的,她不是逃出来了吗?
她紧张地在旅馆里等他消息。有一天,他电话她说,他的父亲居然跑到他的会社去,把他的工作给辞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再说,他本人没有同意啊!但是他的会社居然给办了。他是他的父亲,又是企业界有头有面的人物。“日本就是这样的国家!”他叹。
她才知道,日本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你可以告他们!你有道理。”
“仅靠道理是行不通的。”他说。
这话她平时也常听日本人讲过。他们说时,总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气,她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没想到真是如此。
他父亲的做法把他激怒了,他们大吵了一架。他父亲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不在乎。
原来的房子住不了了。为了让父母不再找到他,他们搬家了。他们在赤羽台找到了个地方,住下,他把手机也换了。但是很快地,他们发现住处周围有些可疑的人,他们怀疑是他父母派出的侦探,他们决定搬到更远的地方去,到偏僻的地方去。他曾去过轻井泽,他说那里很漂亮。她也看过轻井泽的旅游照片,那可是个梦一样的地方。一天,他们像平常一样外出,分头出门。不敢直接去新干线车站,而是打了车去大崎,然后再坐山手线去东京站会合,再去轻井泽。他们顺利逃过关了。
轻井泽很美。开始几天,他们都在游山玩水,他们发誓要玩遍轻井泽所有的景点。但是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钱剩不多了。必须找个工作。这才发现不那么容易,这里不比东京,要找到像他原来那样的工作,是很难的。其实他当时在东京能找到那样的工作,也是靠他父亲影响力的,那时日本已经不景气好多年了。
过去她听过“不景气”,但只是当新闻听听。语言学校的同学或者“阵地”里人会议论不景气,找工难找,她又不需要打工,就一直没往心里去。之前佐佐木也不会跟他提这,日本男人是不跟家里人谈工作上的事的。直到钱完全花光了,他还没找到工作,她问他,他才说。
“不景气?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问。
“日元升值。”
“那为什么要升值?”
“美国人要你升值,你能不升?”他说,“美国,强大啊!”
居然还这样!我没想到。我倔道:“为什么要听它的?偏不听!”
他笑了,说:“你不听,它就拿枪打!”
他把拇指和食指叉开,做出开枪的样子。“日本没有枪。”
当然她也可以去工作,但是佐佐木不能接受由女人去工作,他在家闲着。当时她还只觉得这是他不舍得她。他却说:
“那是犯法的事,我们不要干。”
她已没了合法身份,这些年查得严,老板也不愿收一个黑户打工。但是她没有听出来,他所以反对,还因为他不想因她而犯法。
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去找个服务行业的吧,比如旅游行业,这里是旅游区,还是可以找到这种工作的。果然找到了,不过只是派遣员工,工资只有正式社员的一半,没有社会福利,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带薪假期。面接那天,那社长一直强调是因为他有家室,需要养家才收他的。社长见过她,面接时一直夸她长得漂亮,对佐佐木说:
“有这么漂亮的妻子,要加油干啊!”
他们对会社说他们是夫妻。羞得她恨不得钻到哪里去。佐佐木不住地点头:
“是,一定加油干!”
那个社长是个讨厌的家伙。他经常跟佐佐木开她的玩笑,探问她的情况。佐佐木只得如实说了:她是中国人。社长似乎更感兴趣了。
那社长还到他们家串门,问这问那,都问到人家羞于回答的问题了。佐佐木居然也应答,羞答答的,缩着头,几乎要把头陷进肩膀里了。她也很讨厌,有时候真想把他赶走,纵使被解雇,解雇好了。
那社长居然还在工作时也提到她,比如有来客,他介绍佐佐木时,就说:
“他可是有个非常漂亮的中国人妻子啊!”
客人就会惊乍地喝彩。“是吗?”
其实他们哪里是欣赏她?勿宁是拿她取乐。漂亮,又是个来自陌生国家的女子。但她也无所谓,被人说漂亮,她就只当做称赞来听。人家说中国女性漂亮,她就认为自己是在为中国争光,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