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文刀在泰雅楼二层静候,楼梯口两侧分别站着两个帮众把守,此时从楼梯上来两个人,先上来的是叶望,另一人紧跟在叶望身后,身穿一袍陈旧青衣,头戴一顶小圆帽,身段消瘦。年纪较轻,神态却有些恍惚,面色蜡黄,颇一副贼眉鼠眼之相,此人便是郝开友。
郝开友靠着斗蛐蛐赚些赌资,刚刚才被叶望从昏暗的赌场里拉过来,双眼混沌之际跟着叶望来到酒楼,上楼后,正看到文刀凛然地独坐在大厅的中央,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走向文刀面前,深深地向文刀作揖行礼。
“文老爷,小的何德何能,怎敢让您老破费呢。”郝开友心想近些年文家混得风生水起,怎会宴请自己,内心即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他站在桌子的另一边,躬着上身,向文刀谦恭地说道。
“小兄弟,恭喜你呀!”文刀原本肃穆地看着郝开友的面孔,现在开始松弛了,语气略带祝贺地说道。
郝开友心想最近自己并无任何可喜的事情,不解地问道:“呃……不知文老爷,您说的是什么事啊?”
“哎呦,还很谦虚嘛。”文刀说着略笑了笑,接着说道:“你现在可是英雄了!”
这一下可把郝开友说得更蒙了,他心想自己平生从来都是想法设法的揽功推过,就没想过要做谦虚的事情,更别提说自己是英雄了,那根本就不可能,他只信奉枪打出头鸟,遇事要溜之大吉才对。
“文老爷,您……您是不是搞错了,不是我吧?”郝开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苦笑着说道。
“真是个好孩子,我们家子荡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教养就好了。来,坐下说话。”文刀故作羡慕地说道。
“那个,那个我就不坐了吧,您多半是认错人了,小的向您解释清楚,就放我走吧……”郝开友吞吞吐吐地说完后,面孔移向一旁的叶望,尴尬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帮自己解释一下。
“就是你!”叶望把最后一个“你”字声音拉的很长且尾音故意加重着,不耐烦地说道。
文刀向叶望摆了下手,示意让他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叶望聪慧能干,就是做事不够沉稳,常常控制不好情绪,反而导致出现纰漏,文刀时常向他示意起这个手势,叶望也就懂得了文刀的意思便不再言语。
“小兄弟,坐下来吧,不会有错的。”文刀语气缓和地说道。
“嗳。”郝开友客气地应着,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服帖在大腿上,恭敬地入座了。
在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叶紫檀茶盘,茶盘上方罩着一方红布。文刀把红布掀开,原来茶盘里放置着50两新制的雪花银,文刀把茶盘推到郝开友面前,说道:“同义帮赏你的。”
郝开友看着自己面前的银两,顿时目露精光,两个眼珠子在眼眶内提溜乱转,搜肠刮肚地想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双手向文刀方向一拱,作揖行礼后,说道:“文老爷,有事请您尽管吩咐,小的一定为您效劳!”
“不用吩咐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文刀看他满脸疑惑,又继续说道:“知县袁祖德,贪赃枉法,欺压民众,罪恶昭彰,真是死有余辜。”
郝开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沉吟不语,深怕讲错一句话。
“你为民除害,除暴安良,这50两白银是给你的敬礼。”文刀用手掌向他示意着眼前那白雪皑皑似的银两。
“啊?”郝开友迟疑了一下。
文刀看他犹豫之间立马又补充道:“你年轻有为,敢于担当,做了我们百姓想做而没做到的事,此次刺杀知县,展现出你是一个智勇双全,侠肝义胆之士,这正是我们同义帮所赏识的人才。”
“啊?”郝开友暗暗纳闷:“难道文老爷错认是自己杀了袁知县?”想到这里,他便试探着向文刀低声下气地问道:“您是说我杀的吗?”
“喔?难道不是你杀的吗?”文刀故意反问道,目光炯炯地盯着郝开友。
“呃……”郝开友避开了文老爷和自己对视的目光,下意识地瞟了眼面前的银两,内心暗暗盘算估计是文老爷认错了人,但是反过来想文老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错认到自己呢,难道是其中哪里产生了误会,想到这里,他寻思自己先不要急于否认,也不能立刻承认,还是要先探探文老爷的口气再决定才好。
文刀看他在低头凝思了许久,特意不打断他的思绪,静静地等候着他的答复。
此时,郝开友抬起头看向文刀,躬着脖颈,脑袋微微向前探出,弱弱地问道:“老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郝开友的答复,文刀会心一笑,目光移向叶望,叶望缓缓地把双眼微微一闭向文刀回应着,只有郝开友怔怔不解地看着文刀脸上的笑容。
“我已经多方打听过了,问了很多人,逃出来的衙役们也说那天刺杀知县之人的形态样貌像极了你,还有人在街上看到你气冲冲地闯进了县衙呢,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呀,你有啥不好承认的呢?”叶望边说边坐在了郝开友的旁边。
郝开友心里暗自嘀咕着:“听此话音,可能是个相貌和我相似之人所为,所以他们才会错认到我身上。想想平常那些同一个村庄里的朋友,个个都发了财,买马车盖庭院讨漂亮老婆,自己早已眼红个遍,唯独他还是个光杆司令,日日被父母责骂游手好闲。当初只恨自己命运不济,没有发达的机遇,没想到现在天赐良机。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今日可终于轮到我了啊,自己收了这钱,反正也没人知道,何必较真是哪个人嘞,这银两不拿白不拿。”心想到这里,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正在遐想之际,此时文刀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看得出来你是个淡泊名利之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同义帮还缺一位称职的香主,小兄弟,不知你是否有意加入呢?”文刀徐徐说道。
郝开友喜不自胜,暗自庆幸自己多亏没急着承认,不然还以为我是个贪财好利之人呢,现在可好,还能再霸个香主的位置耍耍了,急忙连声应道:“好,好。”马上转而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回应话语好像有些轻薄了,便又补充道:“愿意,我愿意。”
文刀听了他的回应后不由得哈哈大笑,稍等自己平复后,转而问道:“那么你是承认喽?”
“嗨,我早就看不惯这个贪官王八蛋了!当时啊,我正在街边闲逛,突然看见小刀会的人马冲撞进街道,场面那个乱吶,小刀会的人是个个凶神恶煞,持刀挥鞭的,但我可不怕他们,我一看,这正好是除暴安良的好机会啊,不待此时还待何时,我一个箭步蹿入衙门里,说时迟那时快,顿时风驰电掣,一道金光,我一个手起刀落,立斩这厮于马下,呃……不是马下,是桌子下面。”郝开友神采飞扬地讲述着桥段,他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平常没事喜欢在桥底下听那些个说书人讲段子,不然真让他现编一段还真说不出来呢。郝开友稍显得意地看着一旁和他年纪相仿的叶望,心想看来我还真有做香主的潜质嘿。
这回文刀可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放肆地大笑起来,叶望也没憋住笑意,噗的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郝开友以为是自己传神地讲述感染了他们,也跟着大家堆笑起来。
文刀笑着向郝开友问道:“那你哪来的刀呢?”
“刀?”郝开友迟疑一下,立刻说道:“我抢的!”
“好,抢的,抢的好!”文刀笑得更开心了,这么畅快爽朗的笑声是他这四年来的第一次,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内心中沉积的忧虑,他向楼下大声地吼叫道:“小二!快上酒上肉!”
“得嘞,爷!”
酒桌之上,郝开友想到自己日后也是帮派里的香主了,原来那些低看自己之人,以后可终于能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地耍起威风了,此时他情绪愈发激昂,趁着酒美肴佳,不住地狂喝豪饮,渐渐地酒意翻涌上来,眼中的文老爷和叶望开始变得模糊,只记得他们脸上一直隐隐含着的微笑。
文刀见郝开友已然不胜酒力,便目光移向叶望点了点头。随即叶望便叫过来两个帮众,帮众们把郝开友搀扶起来,准备向楼下走去。
“我自己能走,不用你们扶。”郝开友从两侧搀扶的帮众手里把胳膊撤走,喃喃念叨着:“这才多少酒,还能喝醉了不成。”
出了酒楼,叶望向郝开友示意了一下酒楼门口停靠的马匹,说道:“郝兄,请。”
郝开友本来就没骑过几回马,酒后身体更不协调,只见他晃荡至马旁,右腿挎在马背上,左脚脚尖不住点地,左腿却始终用不上力,服帖在马背上,只是在马背上不停地抽搐着。帮众们看到他滑稽的动作,止不住地窃笑。叶望盯了一眼帮众,向他们示意了一下。帮众们止住了笑,便一把托起郝开友下身,把他托了上去。
郝开友坐上去后,只觉这匹马甚是低矮瘦小,意识模糊之际,便被帮众牵着往前走去,哪知自己其实是坐了一头毛驴。
郝开友被引至街道热闹区域,突然,只听身边“咚”的一声,他转头一看,只见那帮众手里拎着一个锣,帮众又敲了两下,锣声响亮雄厚,街道上的民众们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注在那敲锣帮众身上。郝开友正在纳闷之际,帮众已大声吆喝道:“知县犯法,理应惩处,郝大官人,铲奸除恶,为民除害,功德无量……”
“嘿,嘿,嘿!”郝开友不知道那个敲锣的帮众姓甚名谁,慌忙之下,只管对着那帮众胡乱叫嚣。
那敲锣帮众根本不予理会郝开友,又敲了三下锣,继续扯着嗓子吆喝道:“知县犯法,理应惩处,郝大官人,铲奸除恶,为民除害,功德无量……”
“别敲了,这事不能嚷嚷啊!”郝开友压着嗓门,弯下身子对一旁的敲锣帮众窃窃私语着,他看那敲锣帮众没有向他回应,便赶忙要下驴制止他。
叶望赶前一步,一把拽住郝开友的后心位置,不让他蹿下身来,用冷酷严苛的语气向他说道:“你堂堂同义帮的香主,有啥好怕的。”
“呃……这事你和文老爷知道就好了,没必要传出去吧……”郝开友坐在驴背上扭捏不安,语带央求地向叶望说道。
“你没点功绩,怎么在同义帮服众呢?懂伐?这都为了你好。懂伐啦?”叶望故意显得有些埋怨似地向他说道。
“呃……”郝开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听“咚咚咚”又是三声,那帮众又继续吆喝起来。
闹市之中,鱼目混杂,各种身份之人均有,有人驻足停留在路边,仔细留意着郝开友一行人;有人和他们擦身而过,向郝开友抬头斜视一眼便匆匆走过;有人在路旁向身旁的同伴指着郝开友胯下的毛驴,窃窃私笑;有人自觉地向路边靠去,让出毛驴通行的道路;也有些农民和商贩们,平日里被苛捐杂税压迫的苦不堪言,早已恨透了知县和衙役们,现在看到有人替自己解了这口闷气,便向郝开友叫好吆喝着,有些老农也为他驻足鼓掌示意,有的小商贩把自己正卖着的瓜果蔬菜一捧,碎步跑到郝开友身旁定要塞到他怀里。
这可让郝开友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都是给别人使好脸色,要不就是换些东西也要连哄带骗的,今天可全反过来了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这酒意正浓之时,他兴致逐渐高涨起来,向给他叫好吆喝的民众回应着:“应该的,应该的……”
只见他满脸通红犹如猴屁股,双眼迷离,在驴背上喜不自胜,一时之间已然忘乎所以。
此时,他看到人群之中有他所识之人,便挺了挺腰板,一只手抓起马辔,另一只向他们招着手,俨然是状元衣锦还乡之态。他得意地把头扭向叶望,嬉皮笑脸地对他说道:“我有啥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