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八月
威宁城里落起阵霜雾般的薄雨,勉强能够淋湿枝头的麻雀。草海湖是淡青色的,囚禁着它所爱恋的一切——随风摇曳的芦苇,在其头上延展开来的湿云、以及湖面微波里的木兰舟。而在那头懒散的水牛背上,青年的萧声婉转悠长。
一只白鹭在水牛跟前呆立着,趁着青年那浅殇的萧声还未渐渐静默在汽车所带来的冗杂喧嚣里之前,安静的眯一会儿眼睛。在它的耳里,萧声比昨日多了些凄冷悲凉,像是阮籍穷途的猖狂难以长啸苏门。只是飞禽难以会人言语,而人们又醉于生活的节奏太快无暇顾及旁人萧音里的思绪。
青年的面容被芦苇编织的草帽遮掩着,他喜欢略带诗情画意的生活。萧声尽头是苦笑叹息,用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似乎是害怕被那头只顾低头吃草的水牛听见后嘲笑他的失意。高考结束许久了,而在处理试卷这种事情上他确实不是个聪明的人,还为此背负着成堆的舆论。
他的大脑像是个无形的筛漏,漏掉英语单词,漏斗三角函数,漏掉简谐运动,连物本杂交和工业炼铁也没什么残余。仅剩的是些被哥哥嗤之以鼻的东西,繁体字,古诗词,还有始终难以圆滑的心绪。
“明明繁体字和古诗词都被淘汰掉了,你还去用,尽是最求些过时的东西并不高大上。太追求个性就是异类,不合群并不会给你带来多大好处。”毋庸置疑,哥哥的话扎在他的心里。
他的哥哥是个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偶尔的时间是和同学喝酒唱歌逗女孩,他似乎并不觉得闲暇时同一群人喝酒抽烟有何不对,而每当弟弟也抽时间用繁体字写篇文章或者作诗填词时便犯了生而为人的大忌。
而他确实无力反驳,不仅是身为人弟,也无法理解自己所会的这些东西究竟影藏着些怎样换取面包的价值。他曾研读南唐二主词的时候,勾勒些秦淮河上的灯火景色,也学李璟写过一曲摊破浣溪沙:
破简金陵画吴钩,摊破浣沙锁重楼。南唐浅墙谁奉主?心悠悠。
征马乱蹄城外杏,梳醒始觉镜中愁。回首粉黛皆掳去,芸笙秋。
临摹词的平仄,斟酌词的韵律。这种古老的文体如同英雄的故事一般将他的思绪驱离人群,驱赶着他走向危机四伏的山崖,然后在篝火的狂欢里将他杀死。
他能容忍哥哥强加予他的“不务正业”,毕竟哥哥不爱诗文,他爱的是朋友圈里的酒水和他一向的高傲。可是,当他也给自己贴上了同样的标签,白蚁密布的河堤也就瞬间决口了。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不务正业,他便为这曲摊破浣溪沙寻找扭转局面的买主,以一瓶矿泉水的标价,可那些愿意请他吃几顿饭的兄弟们都不愿意乱花这一块钱。确实,是自己天开了,别人更愿意将面包扔给路旁的流浪狗而并非某只心存幻想的猫!他失落的自嘲。
青年没有任何想要掩盖自己情绪的意图,他就那样坐在校园的足球场上仰天长叹。那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脆弱,说到底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操场的冷风从火车路旁的坟场里吹来,绕过万家楼阙亲吻着他的额头,却抚平不了他内心的冰冷。如果来场大雨那就好了,当全身都冰凉了的时候心灵也就不至于那么孤独。
也许是他走的路错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在这条路上还不够耀眼。
着实,他的诗词有自己的意境,却披着别人的皮囊,而这又是个注重装扮的世界。失落之余他也从自己的身上看见了些别的东西,只是他还来不及奋起便已经走向了堕落,回忆自己不堪的过去还真叫人怒发冲冠——原来他也就那么两三个和得来的兄弟,并不是因为他脾气肮脏,只是他根本就没去刻意认识更多的人。
文学本就是为生活而生的东西,若果一个人连最简单的生活都存在精神上的缺陷,那又如何写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呢!可是汹涌的河水就要将自己吞没了,那还有心情去设法弥补白蚁决了河堤。
夕阳落后天色便也逐渐黑暗,哪怕偶尔也繁星密布。
因而,他放弃了古诗词。看看泰戈尔的《飞鸟集》,也临摹画瓢那么几句——我的幸运已经用完了,像只伏在昙花上的蝴蝶,谛听着细蕊零落的哀伤。另外一些时候,他也学习吹箫,夕阳西下或者满城风雨的时候,他便独自聆听自己的萧声。
他自学些乐谱,却并没有太多天赋,所以只是按调填词式的找着自己的旋律。在那些外人看来,在那钟爱酒水和姑娘的哥哥看来,他爱音乐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而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爱过音乐。
有些思绪无法用言语述说,毕竟说了也无人能够理解,用那拙劣文笔写下又将自己弄得像个多情怨妇。而萧声,也会人言语,伴他走过哀伤的季节。而这并不是家人朋友期望他所拥有的东西。
当萧声慢慢成熟的时候,他迎来了自己的高考。他不曾慌乱,一个卑微的人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能从容不迫。他进了考场,写下自己能写的一切,可以交卷时便转身走掉,在空无人影的校园里等待着保安打开大门。飞鸟的声音进入了他的耳朵里: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在操场中央的礼台上,国旗在微风中摇曳着它的身姿,这使他不免有些伤感:他是个红绿色盲,看不清母亲的旗帜。
校门敞开前,他等来个熟悉的人,他出口成脏,用威宁方言咒骂着自己复习时刚好到考试的题型截止。
“有情的梦想终归于无情的墨迹,柔然的敌人仍坚守在过去的颓唐和未来的荒谬里。但如果我们再不出去吃点东西,恐怕便要交代在了烈日下的老巷子里。”
那身材夸张脾气却无比要好的王璟用一种半哲学家的语态打断了出口成脏的抱怨,但青年能够感觉到他那因不尽人意而略带的情绪。他看着王璟,似乎每人都懂得为试卷上的笔墨而担心。
时间悄无声息的溜走,转眼便已经是小城的八月间。几天前他也收到了内蒙古民族大学机械电子工程专业的通知书,虽然不算得什么高兴的事情,起码也不算太坏,毕竟班上就只有两人上了一本。
“咋们班是普通班里一本上线率最菜的,本科上线率却名列前茅,老班虽然嘴上抱怨,估计心里也差不了,明天一起去她那取毕业证。”王璟在电话里对他说。
他只是用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了声:“好!”
也许这也是种对自己的交代,但他却不太喜欢北国的皑皑白雪。青年觉得,南方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里有种无法抹掉的尘埃,有种浅殇朦胧的味道,像对某个姑娘一如既往的情感。
他用眼睛扫过湖面上的水鸟,随后看了看水牛,见它只是漫无目的的啃着水草。他回望雨幕里的城市,也不知芦苇和街灯自己更在意着谁。从怀里掏出本潮湿的《小山词》,原来有些东西还是无法轻易舍去。
这本诗集上还有某位姑娘的名字,但它绝不是偷盗而来的赃物。
如果自己写的字能够再好看些便好了,他清浅一笑,等列车驶向北国的时候他便要同南国的一切分离了,除非梦里。青年知道很多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伤感,但也仅是感觉到了而已。
“眉愁未展肠先断,泪染衣裳坐到明。”青年摘下芦苇编织的草帽,注视着落雨的云层,“湿云啊,湿云!当萧声悠扬的时候你也会人言语吗?”
古人的文笔留给他了一份墨迹般的情怀,以及岁岁年年的伤春悲秋,却未给他江郎的彩笔,也写则催人泪下的故事。
水牛也伸着脖子小作抒情,随后依照来时的水路,缓缓地消失在了芦苇里。随着几声水鸟的惊鸣,芦苇深处传来阵悲壮的洞箫声。
白蚁纵然决了河堤,然而借根浮木,波澜也能带人去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