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瑛涩涩冷笑两声,本是姣好的面容突生了几分悲悯,稍一偏头,望着自己阿妹:“阿兄可没说今天走,走哪儿去,你一来就唬我,可是为了好玩?”
而后,藤原瑛狠狠一甩袖,对宋小娘子的表情变成了厌恶,接着他又大步疾走,冲自己房内走去,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不知为何,宋小娘子有感觉,藤原瑛对于她,对于自己的胞妹,对于藤原蝉,藤原瑛始终是有些不耐烦,厌弃的。
“蝉阿姊,瑛可能是学乐律学出什么心病毛病的,你,喝茶,喝茶。”颇黎端了碗真人方才舀的,跪坐双手奉给宋小娘子。
宋小娘子没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给接过,略了一会儿道:“没事,真人该吩咐底下人早些做饭了,颇黎你且去陪瑛,一会儿饭好了让真人来叫你们。”
颇黎去找藤原瑛了,宋小娘子远远望见,藤原瑛的没注意关好,颇黎虽高挑,但好在是瘦,又会些许功夫,轻轻松松翻了进去。
宋小娘子好不容易被逗笑了,便收近些了目光,赏着几株樱花梨花老树,被落日余晖小心翼翼披上一件晚霞霓裳,那霓裳的裙边还落了些在院内的树旁的卵石砌浅池子里。
“娘子,再过些日子那池子旁的茶花该开了。”明妍给宋小娘子说了句。
茶花,去年这个时候,她曾得一枝茶花中的上品——十八学士,并将此花赠与一人。
只是岁月悠悠,一别二春一秋,不知赠与花的人当是如何。
晚饭时分,仍是在赏院花房里用食。
板足案连同茶具果品被两个藤原宅奴仆撤下,靠墙靠立的长方案被那两奴仆搬过来,安置好。
“女公子,饭快好了,我先去叫二郎和颇黎君了。”真人向宋小娘子禀道。
“去吧。”
真人去叫了趟藤原瑛,回答的人是颇黎,颇黎道:“瑛尚未饿,我再与他谈论一会儿,真人你且让蝉阿姊先用着。”
真人得了颇黎的回复,穿过长廊告知宋小娘子。
宋小娘子端坐,这小嘴是但笑不语,真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心有些愠气,只是端坐站在房间障子口。
“藤原瑛,你跟我置什么气。颇黎比你还小些,最后还要规劝你。我不是柿子,你也别太得寸进尺。”宋小娘子这声音足够大,院子另一侧的藤原瑛就算关着房门,也定能听到。
这语气,藤原瑛听到更是厌恶。
这两年,知道宋小娘子身世的人都说,宋小娘子待人处事有藤原淳之风,胭脂妆容下又让人感六七分藤原瑛之貌。
而就方才,宋小娘子那口气,像极了藤原瑛犯错时阿兄责备的语气,还把声音给放大了许多,生怕他听不到是么?
藤原瑛厌恶这个阿妹,是有原因的。
如果十二年前的父亲没有突然去世,藤原蝉没有因贪玩偷跑出家门,或许就不会被牙婆(人贩子)拐卖。管他什么东土大唐来日本国的鉴真大师预言他阿兄是辅国之才,也就不会被当年的光明子皇后(现在的日本皇太后)给在当时的今上(指日本君主)前举荐,成为遣唐使。
当初的皇太女阿倍也曾劝过当时的今上,说稚子年幼,岂可去唐,何人照顾?虽说没有得到当时今上与皇后的回复,但被他阿兄所知,仍是感激道:“淳自知辅国之才寓意,只有一事,稚子乃是我阿弟,父亲已故去,瑛与我再不可分开了。”
藤原瑛和藤原淳成了遣唐使,来了东土大唐。阿兄告诉他,务必要学成而归,也要找到阿妹。
现在阿妹找到了,找到了许多年。阿兄却被当初皇太女,现在的今上,他们的亲表姑,阿倍君主下诏召回。
而他,却被这个阿妹,被这个让光明子皇太后当初有理由将两个孩子送到异国他乡的阿妹,告知此事。
真是可笑。
纵使这人是他藤原瑛的阿妹,是只比他晚了些时候出生的阿妹。
藤原瑛却是在这几年内,渐渐对这宋小娘子,再无阿妹之感,只有厌恶。
此去经年,天各一方,真是,何故呢?
刚暗了天,宅院内已点上了几盏灯火,赏花屋的灯也点得恰好。
颇黎出了藤原瑛黑漆漆的屋子且关好这房门,只是双手插袖环抱,眺望赏花屋的宋小娘子,无奈摇摇头。
颇黎还是走到花房屋。
“颇黎,这菜刚热好,用饭吧。”
“哦,哦,好。”
“蝉阿姊,明妍和明及呢?”
“和真人他们去用饭了。”
“蝉阿姊,你要不去——”
“颇黎,这大案上摆的菜可是不好吃?”
“藤原宅的菜食,怎么会不好吃。”
“那快坐下用食吧。”
颇黎顾及宋小娘子起身不便,将菜给收拢了些在宋小娘子面前,又坐在宋小娘子左侧,默默刨饭。
“你们今天去了哪儿玩?看样子今日梨园没什么事,瑛应该是早上托其他乐师帮他请了假吧。”
“啊对的对的,他是没什么事,我们也就随处转转。”
“可是转到平康坊南曲去了?”
平康坊,长安城中伎娘子们所居之地。分北曲,中曲,南曲共三处。北曲住的大多是卑贱的,中曲与南曲才主要是有才情,知书懂礼的伎娘子。
至于他们颇黎进障子前说的天水仙哥,那是平康坊最有名的伎娘子,千金难求一见,不知是美成了什么样子,怕是瑶台仙娥吧。
“咳咳。”颇黎被饭给呛住了。宋小娘子眉头稍皱,立马倒了杯水给颇黎,让他饮下,如此颇黎还未止咳,宋小娘子再倒,急急催促令其再饮。
反复四杯,颇黎才止了咳。宋小娘子见他面色通红,本想稍稍一动替他拍背顺气,可这手却在离其背一尺时停住,缓缓收回。
因为她是被大家说,最是知礼守礼的宋小娘子。
仿佛,这盛唐之风与她无太大干系。
今天没有家人在席间,自己身为女子,与外人同桌而不分桌,已是极不合礼,不能,再因这颇黎给自己一种阿弟的感觉,就心生逾矩的动作。
“好些了吗?”
“多谢蝉阿姊,好了不少。”
“颇黎,刚刚南曲有位称天水仙哥的婢女来了一趟,就在你去安抚瑛的时候。”
颇黎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水,默默饮着不说话。
“真人只好将此事禀告于我,那婢子先是问了我是何人,再是给了我一半人高的礼盒,诺,你看,就是放障子边靠着那个。”宋小娘子顺手指了指。
颇黎被勾起了好奇心,道:“是何物是何物?”
“蜀地锦官雷氏一族所制琵琶。”
这话让颇黎两眼都亮了,颇有些兴奋:“锦官雷氏一向以造琴而闻名,可也精通不少其他乐器制法,这把琵琶,千金难求啊!”
颇黎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才刚刚恢复方才咳红了的面色,就冲到障子前,急着打开了那盒子。
那盒子是绸子给包的外壳,打开的地方轻轻朝旁一扳,取出琵琶来。
那琵琶背面不知是用何技法,有楷书书“锦官雷氏”四字,像是刻后嵌金,但摸着又是平缓,像是写上去的,可又看上去像是雕刻的。
这便证明了是真的锦官雷氏琵琶,这是锦官雷氏嵌字独有的技法。。
颇黎如获至宝,立马调了音,给抚了三两声,看了好会儿,才想起这是天水仙哥给藤原瑛的,叹息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给小心翼翼放了回盒子里里扣好。
宋小娘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果然是个孩子。所以,越想越不对:“颇黎,我听说这天水仙哥可是真正的千金难求一面啊。怎么就会派婢女来给你们送琵琶呢?”
颇黎不满,有几分孩子样的嫉妒:“什么叫我们啊,这可是人家给藤原瑛的。”
颇黎又给补充道:“下个月天水娘子请了才回来述职不久的左卫大将军郭子仪,还有刑部侍郎刘三复,诸如此类的权贵八位。”
“这天水娘子莫不是?”
“如蝉阿姊所想,这天水娘子是真的美。”
“我不是想问这个,罢了。”
天色全暗,长安各坊关好坊门,但坊内宅院灯火不绝,连绵不断。
宋小娘子今天是回不去宣阳坊了,用过了饭食。嘱咐颇黎拿好琵琶去哄哄藤原瑛,而自己命宅内奴仆取来纸笔。
她一时之间想到了什么,写了句:玉蟾上下弦盈,亲人左右别聚。
她自认文笔不好,写不出有情有惜别的诗,写完那句,也就规矩放下笔。让明及去找真人要来围棋,她同明妍对弈。
宋小娘子打第一次见过明妍,就认定她不简单。
明妍会的太多了。
宋小娘子两三年前摔了脑袋,醒来谁也不太认识,以前的浮躁也去了八九分。
明妍十分聪明,不多过问宋小娘子,每次宋小娘子将会被什么人造访,明妍都给宋小娘子提前讲讲来访人同宋小娘子关系,称呼,经历的事。
宋小娘子本长得平淡,没摔之前是不把自己相貌放在心上。可摔了后,越是长大,就越是双手捧镜感叹:“阿兄清新不俗,瑛之相貌又精妙无双,我可当真是他们阿妹?”
“娘子骨相远胜于皮相,若是想要瑛郎君那般容貌,请让明妍为娘子上次妆。”
明妍确实有本事,给宋小娘子上的妆容,让宋小娘子同藤原瑛一路走上个一次,不少人才记住了,原来这藤原两兄弟还有个这般的阿妹。
与明妍对弈过程中,宋小娘子仔细打量了明妍的脸。明妍据说是新罗女子,她肤白鼻立,倒也不会惹人猜忌是假冒的。
明妍确实会新罗话,因为宣阳坊那边有高丽将军高仙芝,新罗与高丽言语相近。高仙芝为人大方也没架子,常去终南山打了野味送给坊内邻里,那天高仙芝又打了一串野兔,又给送邻里,送到王宅,开门的是明妍,高仙芝便将野兔交给明妍,又交待了好吃的做法。
明妍躬身用新罗话回了他什么,高仙芝也听懂了,两人就是那勉强算老乡相见给多聊了几句。
可明妍但会新罗话倒也不奇怪,关键是去西市那异乡异域聚集的地方,宋小娘子看中了一个颈项的璎珞,那胡商死活不肯让价,明妍用突厥语和那胡商又讲了价,把那璎珞给讲下来了。
宋小娘子真是有感觉,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过得还不错,很大一部分都得归功于明妍。
王老在宋小娘子摔下醒来知道她不记得事后,就告诉宋小娘子:“有事就找明妍,她是你的贴身婢女。”
可明妍,哪里像是个普通婢女?
“娘子,娘子?”
手托着头发神的宋小娘子被明妍喊醒了。
宋小娘子:“啊?啊?”
明妍将手请向棋盘,无奈一笑:“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