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卓认识了朱铁菊,不能再等周末才见了,他是绝对等不及的。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说不清是星期几,他便独自一个人去师大找朱铁菊去了。以前,他去过师大很多次,也只是知道舞厅在哪,北门和东门在哪。这次可算是把师大了解透了,哪个系在哪上课,哪个系男女生宿舍分别在哪,哪是花园,哪是公园,哪可以压马路,其实主要是打听音乐系上课的地方,顺便把这些地方全都搞清楚了。
他现在知道朱铁菊在哪里上课,就决定去教室找她。
教室里有一位中年女老师在讲话,好像是安排什么事情。他便躲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一眼就认出朱铁菊,正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专心致致地听着,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在专注地盯着主人手里的玩具,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扑上去一样。
陈世卓在外面故意做夸张的动作,想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被老师发现,几次干扰了她的讲话。女老师便出来问他找谁,聪明的陈世卓不可能直接说出是找朱铁菊,忙着对自己的不礼貌行为道歉,推脱说是好奇,随便看看。但是,朱铁菊已经发现是他来了。
课间临时休息,岳茹妍第一个跑出来打招呼。
出于礼貌,陈世卓先与岳茹妍说话:
“很久没见你跟王德刚在一起了?”
“啊?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你不知道?”岳茹妍说。
“怎么会这样?”陈世卓表示很意外。
“他这种人还是早点分了好。”岳茹妍说。
“我还以为,不好意思,我才知道。”陈世卓表示歉意说。
“半年前的事了。”岳茹妍说。
这时朱铁菊出来了,站在陈世卓旁边。
“你是来找铁菊的吗?”岳茹妍看到朱铁菊的表情,才意识到什么,又说:“不好意思,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我就先进去了。”说着就进教室了。
朱铁菊见到他,稍微有些腼腆。
“是不是有事找我?”朱铁菊问。
“就是想来看看你。”陈世卓说。
“你别傻了,这是在安排毕业的事,很重要。”朱铁菊说。
“怎么?你今年要毕业吗?”陈世卓问。
“对啊,我是八九级的,专科。”朱铁菊说。
“啊?那还不到三个月就毕业了?”陈世卓惊讶地问。
“是的。”朱铁菊说。
陈世卓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你什么有空啊?”
“一直到晚上都忙,毕业事宜有很多事情要安排。”朱铁菊说。
“到几点?”陈世卓又问。
“说不清楚,你先回去吧!”朱铁菊说。
老师招呼大家进教室了,她满脸歉意地向他招手后,进了教室。
陈世卓心情又跌入谷底。
但是,有一种感觉,简直不敢往下想的感觉。可又转念一想,这种感觉似乎太离谱了。
她在师大学校内到处走,看学校的风景。又随便溜达上了音乐系的琴房,看到有个厨窗,里面有光荣榜。发现朱铁菊的照片赫然排在第一个,是优秀团干部。
再往琴房里面走,想着,哪一个会是她的琴房呢?
他浮想出她坐在一个钢琴边弹奏的样子,似乎远处飘来了她的琴声。
快到八点钟了,他回到宿舍门口等她。
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都仔细盯着看,似乎每一个人长得都很像她。
九点钟左右,她跳动的身影出现在夜晚的微光里,粉红色的衣裙随着轻风飘动,似乎翩翩起舞的蝴蝶。
“终于等到你。”陈世卓说。
“你怎么还没走?”朱铁菊说。
与她一起的岳茹妍摆摆手,抛下一句:“好神奇啊,你俩是怎么认识的?唉,不问了。”便知趣地先走了。
“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陈世卓说。
“好的,我们出去走走。”朱铁菊笑着说。
两个人又是右拐,顺着水泥的人行道路,再右拐,是一条小路,慢慢地向前走。
“你见到我有什么感觉?”陈世卓很生硬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你也太直接了吧?不过我可以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关注你。”朱铁菊说。
“别怪我冒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陈世卓说。
“你还会讲故事,听听。”朱铁菊调皮的把耳朵伸过来。
“小时候,因为妈妈体弱多病,家里条件一直不太好,可是,我总能在那艰苦的日子里找到乐趣。而今,条件好了,反而有时总要想起儿时。”陈世卓便开始娓娓道来。
“你家是哪的?”朱铁菊问。
陈世卓没有回答,接着讲: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同桌的女生她一直很关照我,平时总是带些好吃的给我,而且她的兜里总有些零花钱,可以一次买很多块米花糖,然后悄悄地从课桌的桌洞里塞给我,那时,不知我有多么感激她,也不知她家为何那么有钱。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画的画,洁白的纸上,简单的几根铅笔线条勾勒出的女孩头像真是好漂亮。他弟弟岩岩也会画古代武将和孙悟空,也不知她们从哪得到的艺术修养。
我也许是不甘示弱,也偷偷地学画画,不停地练画画,也不停地从她索要她们的画。
一次她说过生日,我没什么可送给她的,突发灵感,用妈妈的注射药剂包装纸盒,纵向套上五根橡皮筋,中间用一截铅笔垫起,哇噻,一个简易的‘五弦琴’,成就感和满足感,说不清那种感觉。在僻静无人的树林里,用手轻轻地拨弄皮筋,声音格外悠扬,偶而传来的几声鸟叫,草丛间的小虫发出的嘶嘶声,和林边涓涓流过的小溪,相映成趣,我立刻陶醉于这种清澈与美妙之中。这种感觉,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这是我至今再也无法体会得到的,如同蔚蓝天空飘过的洁白的云。我要把它送给她,其实我从未想到过它的粗陋与简单。”
“呵呵”朱铁菊笑着,很认真地听着。
陈世卓接着往下说:
“一天傍晚,爸爸神秘地塞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有酒,也有我平时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
他说我已经十岁了,该帮大人做点事了,把这包东西送到某处某处朱镇长家。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按照他教的话来说,不准有半点差错,否则回来挨揍。
按照爸爸的交代,我来到一个特大的大院里,是很少见到的砖瓦房。推门进屋,一眼看到铁菊在桌上吃饭,哦,原来镇长就是她爸爸……
开学了,我无比激动。老师的第一节课,她就把我给她的‘五弦琴’还给我,不知为何,我所期待的她高兴的样子,变成一句冷冰冰的‘真恶心’。
万万没想到这如突其来的打击,我一下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没与她说过话,但我能感受到她关注的眼神和心跳。
初中时我休了学,她家要搬走,我突然收到她的纸条,上面写着:‘我衷心祝愿你考上理想的学府!’
我想找到她,可怎么也找不到了。
如今时常想起这段往事。”
朱铁菊哭得泣不成声。
“太巧了,我的那位同桌,也叫朱铁菊。”陈世卓看着朱铁菊说。
“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记得她?”朱铁菊还是止不住眼泪。
“七年了,她现在应该长大了,也许我也认不出来了。”陈世卓说。
朱铁菊终于控制住眼泪,说:“真的是你吗?你叫陈世卓,对吧?”
“是啊,你不会就是她吧?”陈世卓问。
“是的,我的弟弟叫岩岩。”
“真的?这太难以置信了!”
朱铁菊又哭了。
陈世卓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沉默了良久。
“你后来去哪了?”陈世卓问。
“我家搬到市里去了。”朱铁菊回答。
“你没有想起过我吗?”
“那时候交通和通信都不方便,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我。”
“既使奈何桥上的老婆婆会忘记做孟婆汤,而我都不会忘记你!”
“人生真神奇,也太能捉弄人。”朱铁菊擦干眼泪说。
“所以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你还说是——”
“我也觉得奇怪,见到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你。”朱铁菊破涕为笑。
“我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陈世卓说。
“你说。”
“我想抱抱你。”陈世卓停下来,站在路边说。
“我也想。”
陈世卓把手张开,她便轻轻地融入了他的怀抱,是那样地自然,那样的慰藉,那样的舒心。
这种拥抱,不是那种简单的两性间的激情,而是一种两颗心的贴近和归属,像飘在空中的风筝终于落地并收回,是流浪者找到了故乡,是南飞孤雁的返巢。
这真是老天的眷顾,能在几千里之外相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能不信缘。
渐渐地能感觉到她的脸在发烫,呼吸变得急促,她的心跳像遥远地方传来的天籁,与陈世卓的心跳声呼应着此起彼伏,扣动着他激动的心弦,他迫不及待地吻住了她的唇。这一吻,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难以琢磨,昨天还互相认不清楚,今天的感觉就一下子升华了。
其实,这个吻,是对过去彼此亏欠的补偿,是对多少年来思念的倾诉。试想,他们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无奈和绝望,甚至想都不敢再想这辈子能再见面,那种最纯洁,最无私的感觉,是心灵最深处的守候,是陪伴一生的感情寄托。曾几何时,他们不再奢望,只有把这份牵挂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只能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或者是一种缺憾的美,是可以享用的悲情,是涤荡灵魂的苦口良药。如今,一切美好来得实在太突然,把过去的残酷用今天的美好封存,让曾经尘封的期盼全部变成为此刻的最终到来而积聚的能量。此时此刻的如愿以偿,让所有的往事和倾诉都变得苍白,感谢上天,它一定是故意的玩笑和考验,是告诫应珍惜今天收获的良苦用心。总之,来之不易的幸福,使他们感觉到更加可贵,使这种体会无限放大,放大到令人窒息。
他们终于冷静下来。
“真的好想你。”陈世卓说。
朱铁菊推开他,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露出甜甜的微笑,说:
“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我也是因为现在的你,才来找你的。”陈世卓也笑着说。
“去年第一次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你眼熟,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脑子里总想起你这个二赖子的样子。”朱铁菊说。
“我也能感觉到,在我身上又有了那个关注的目光。”陈世卓搂过来她的脑袋,又说:“你更加漂亮了。”
“原来咱俩一样高,现在你长高了这么多。”朱铁菊禁不住笑,又撒娇着说:“都认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学音乐,而不是画画。”陈世卓好奇地问。
“我也是为了纪念你那个‘五弦琴’啊!我决定用一生守护那份纯真。”朱铁菊说。
“别傻了。”陈世卓说。
“你不信?见不到你将是我终生的遗憾。”朱铁菊说。
“真好像在做梦。”陈世卓说。
“原来书上总有人说像做梦,这次真的体验到了像做梦的感觉。”朱铁菊咪起眼睛,似乎沉浸在梦里。
“我现在不仔细想都忘了现在是在一九九二年的兰州。”陈世卓说。
“好像时空隧道穿越到了一个虚幻的时空。”朱铁菊说。
“啊,不行,你得掐掐我,有一种错觉,以为不是在做梦,其实就是在做梦。”陈世卓说。
“你这疯子。来,掐掐。”朱铁菊用指甲尖在陈世卓的手背上轻轻地掐了一下。
“掐了吗?真的没感觉。”陈世卓说。
“真的假的?”朱铁菊一边认真地去掐自己一边说。
“别掐了,是梦,就让它不要醒,坚持久一点。”陈世卓握住朱铁菊的手说。
“呀,疼,竟骗人!”朱铁菊说着,捶了陈世卓胳膊一拳。
他们继续往前走,前面到了一个花园,有一圈长椅。天气暖洋洋,坐在外面看星星的人很多。刚好有人走开,他们便挽着手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当时为什么要给我写个字条呢?”陈世卓问。
“因为我要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铁菊说。
“你为什么不说想见我。”陈世卓说。
“都是要努力学习考学,听说你休学,就是想祝你更好。”朱铁菊说。
“你知道,后来我去专门学画画了,休学以后。”陈世卓说。
“真的,那你现在应该画得很好啊!”朱铁菊说。
“只学了大半年。”陈世卓说。
“可我却学了音乐。”朱铁菊弱弱地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以为你会喜欢音乐,说不定哪天会碰到你。”
“我以为你喜欢画画。”陈世卓说。
“阴错阳差。”朱铁菊喃喃地说。
“其实,那时是我对不起你,不应该不理你。”陈世卓说。
“是我错了。”朱铁菊说。
“就是没有长大。”陈世卓说。
“是啊,世上哪有什么明显的对错?无非就是角度不同。”朱铁菊提高声音说。
“我也这么认为?”陈世卓坐直了身体,又说:“过去了,都将过去,从现在开始,是崭新的一页。”
“呵呵,跟写诗似的!”朱铁菊心花怒放地笑着。
“这是现实的诗意,我们将开启新的诗篇,我要记住这一刻,是重生的瞬间。”陈世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夸张地提高声调说:“我更要呼吸此处新鲜的气息,记住给我带希望的地点,就是这里,师大花园!”
“好了,好了,人家以为你疯了呢!”朱铁菊笑个不停。
“我的心情是无法平静的,这是值得庆贺的时刻。”陈世卓说着,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又站起来接着说:“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二十二点。”
“疯子,别人会笑话你的!”朱铁菊捂着嘴,会心地笑着。
“我是发自肺腑的。”陈世卓说。
“知道。”朱铁菊拽着陈世卓的胳膊让他坐下,又问:
“听说你们学校特别好,在铁路行业名气很大。”
“一般,很乱。”陈世卓说。
“都是铁老大的子弟,能想像得到。”朱铁菊说。
“你们要是毕业分配都会去哪?”陈世卓问。
“一般生源在哪,就回哪呗。”
“那你回东北?”
“那肯定啊,板上钉钉的。”
“有方向了吗?具体会去哪座城市和什么单位?”
“基本定下来是齐齐哈尔,一所中学或小学,哪家还没定下来,到时候由教育局分配。”
其实齐齐哈尔也不错啊,是个大城市。
陈世卓沉默了。
“怎么了?你们呢?不回去吗?”朱铁菊问。
“我们是双向选择,不一定呢。”
“那你是怎么想的?”
“想法是会变的。”
“那么没有计划吗?”
“你的计划都实现了吗?”陈世卓把“都”字咬得很重,语气表示怀疑。
“可还是要有努力的方向啊!”
“我只定大概的方向,比如说以后我想当一名画家。”
“我就是个普通的音乐老师,没你那么远大。”
“工作职业而已,哪有明显的高低?”
“你若不回去,那我——会想你的!”朱铁菊有点情绪低落了。
“所以我说计划是可能改变的,因为我原来是绝对不打算回去的。”
“那你现在呢?”
“就今天,我有点改变主意了,现在又想回去了。”
“为什么?”朱铁菊想听到面前这个青梅竹马的男人说出一句让她久违了的话。
“当然是为了你啊!”
朱铁菊心理舒服极了,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听到过这样令她感动的话。同样一句朴实无华的语言,分出自谁的口。
“为了我你肯牺牲你的大好前程?”朱铁菊又问道。
“何谈是牺牲?我还没问你是否愿意牺牲你的未来呢!”
“我的未来?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你的未来就在这里。”陈世卓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还没考验你呢!别嘴说得那么好听。”朱铁菊说着,心里像灌了蜜。
“不要再考验,没有你陪伴,我会继续流浪。”
“你都不想再了解一下我吗?”
“还了解什么?只要是你,什么都不重要了。”
“万一我变了呢?”
“变了也是你。”
“你是不是想找那个十二三岁时的我啊?”
“不,我要你的全部。”
“我缺点很多。”
“如果是你,缺点也是你。”
“唉,世事难料。”朱铁菊叹了口气。
“难道你还怀疑?我心中一直留着你的位置,不能总让它空着。”
“你能让我开心吗?”
“但我决不会让你伤心!”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都经历了很多。”
“但没有你的日子,我的心无依无靠。”
“让我听听你的心在哪?”朱铁菊把耳朵贴了过来。
陈世卓扶着她的头向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揽过来。
朱铁菊听到扑腾扑腾有力的搏动,沉浸在梦境一般的幸福之中。
“今天,我恋爱了。”朱铁菊情不自禁地说。
她用力抱紧陈世卓,疯狂地吻着。
缺了一个小边的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眨着眼睛,是向月亮示意不要打扰下面这对阔别七年重逢的恋人。是啊,月亮答应着,没有尽如人意的东西,再过几天,月亮就不会出来这么早了,会知趣地躲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