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第二十七个年头,陈孜之猝死了。
不求年少有为的他,浑浑噩噩的,离开了人世。
再睁眼,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带着所有的记忆,成了一个婴孩儿。
留恋了七年的前世之后,他开始认命。
身为南国乾朝的四皇孙,父亲虽然是太子,但是却不在权力中心。所以自然不需要什么勾心斗角,也无需钻研什么权谋之术。
每月领了例钱,宅在别院里,搜罗着市面上的演义小说,养两个美眷家人,仅此而已。
有时,或许会去定制两只陶瓷小人做个摆件,也曾请丹青大师画过写奇奇怪怪的方格画作。
京都子弟虽然搞不懂那名为“手办”的陶瓷小人是个什么,更不懂那名为“山贼王”的奇异画作有是什么,只觉得新奇。奇技淫巧终究受世人鄙夷,以为陈孜之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
但每当他们入了四皇孙的书房,见他用陶瓷小人摆放的天下百美图,又开始觉得四皇孙十分平易近人,完全没有其他皇族子弟那种傲气,更愿意来往了。
毕竟,喜欢衣着清凉美少女的都没什么坏人。
除却大国外交的场合,以及朝廷礼仪上的需求,陈孜之很少外出。
一方面,需要时间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方面,天涯路远,亲去不如找写写实派画师去把景致带到别院里来。
所以,陈孜之穿越后这头十七年的生活,当真惬意。
惬意到,似乎心头的痛已经完全淡去了……
……
庆元二十三年三月,在十分艰难地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之后,庆元帝驾崩了。
而庆元帝的传位诏书……居然丢了。
……
四月三日,众皇子服丧期间,六皇子无视太子,联名百余位大臣恭迎四皇子“继位”;四月七日,十七皇子从雍南关起兵“护卫先帝灵柩”;四月九日,三皇子策动禁卫军及京兆地区驻军,全境戒严;四月十日晚……天南政变,皇宫之内,血流成河……
……
“殿下,殿下,快逃吧!三皇子的卫队就快来了!别院已经不安全了!”
丫鬟桔梗慌慌张张地跑进陈孜之的书房,大叫着。
她杂乱的青丝不羁地飞舞着,超脱了发髻的束缚。白嫩的小脸因为剧烈奔跑憋的通红,微凸的胸口还在上下起伏。桔梗浅粉色的裙摆上粘了不少草叶根茎和污渍,脚下的鞋子因为慌乱不知在哪里跑丢了一只。没有鞋袜,洁白的脚丫一路走来,带着不少翠色的泥土。
她似乎,从它处来,那地方不在院落之中。
“哦,知道了。”
陈孜之正沉迷于研究琉璃厂传来的小玩意儿,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为意。
这十七年太过安逸,看起来什么都打扰不了他的生活。
“殿下!别玩弄了!快走吧!太子爷已经被羽林卫软禁了起来!再不走,就晚了!”
慌乱的桔梗抢过陈孜之手中“琉璃”制成的“凹透镜”模型,把那晶莹剔透一把摔在地上,拉着陈孜之就向外狂奔。
陈孜之依依不舍地看着地上那完全碎开的水晶玻璃,还在盘算着送七妹一副可爱的眼镜。
耳边传来喊杀阵阵,门外西方暗压压的天色,有火光上燎,黑色的烟云似乎就要冲破别院。
抬头,看着泪眼婆娑的桔梗,听着门外一声又一声悲壮的怒吼:
“护卫殿下!”
“誓死不能让敌人冲入别院!”
“……”
有坚实的肌肉互相碰撞的声音,有金属撕裂骨骼的声音,透过别院正门的门缝,渗进了一条殷红的小溪,似乎有人惨死在了门外,正用躯体保护着大门。
听着、看着、感受着这一切,陈孜之的脸颊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击,一阵红一阵白,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异世界不似前世那样安宁,这里纷争不断,暗流涌动。
唯今之际,只剩下,逃命!
……
从京城西境别院,一路向北。
有桔梗和几位拼死杀出的护卫在,勉强杀退了几波三皇子的追兵。
十五位护卫,行至北境边缘,还剩下三人。
这一个多月来,陈孜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从惊恐,到悲观绝望,但当某位护卫为了挡暗处射出的冷箭死在他胸口,他的眼神有开始坚毅,只是有些麻木。
噩梦,四十余天的噩梦!一路躲躲藏藏,原本白净可爱的桔梗披头散发的,像是个疯癫的姑娘。而陈孜之,瘦了十斤,不似一个月之前那样圆润。
逃亡路的后半程,为了保命,陈孜之开始学习拳脚和剑术,学习躲避暗箭,学习乔装打扮……
庆元二十三年五月十九日,陈孜之到了北国与南国的交界处。
同一天,京城九子夺嫡的纷争尘埃落定,万万没想到最终的胜者是五皇子。他设局让三皇子与十七皇子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之际,出手收拾残局。
五皇子的登基大典定在七月初七,邀请北国女帝前来做个见证。
……
“孜之殿下,臣等是奉五皇子之命,请您回去观礼的。如今乱臣贼子皆已伏诛,还请殿下放心。”
说话的人恭恭敬敬地向陈孜之施礼,脸面上的笑容可掬。
他是羽林军的偏将,名为陆寒,素来有礼。
陈孜之看着陆寒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一众甲士,叹息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面前的人身披重甲,手上的长枪还正滴着鲜血,陈孜之差点信了他的说辞。
“我?回去?”
他苦笑着,看着身边的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土灰的人。
如果不是来人步步紧逼,又怎么会只剩下这么几个?
“孜之殿下是先帝的孙子,是五皇子的子侄。只要您愿意回去,表示尊奉五皇子为君,自然大把的荣华富贵。”
陆寒提枪,话语依旧恭敬,恭敬中带着压迫般的劝慰,好似一切都是为了陈孜之好。
陈孜之不是小白,不说什么人性心理学,网络小说也读了不少,自然明白五皇子的意图。
他脸色一冷,只是问着:
“荣华富贵?家父现如今,如何了?”
陆寒明白,陈孜之现在心存抗拒。若不是为了五皇子合理继位的名分,他早就斩了面前这位昔日的公子哥了。
所以,他放下手中长枪,挤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容,用勉强轻柔的嗓音回答道:
“大皇子现如今正在朝阳苑里修身养性,并无大碍。”
大皇子,说的不是太子。
朝阳苑?三皇子在国都城南的别苑。如果住在哪里,说明已是软禁状态了。至于修身养性,大概指的是收敛因被诸位皇弟篡权夺位生出的戾气吧。
陈孜之想着,摇了摇头,自家父亲性子刚直,热血一激,容易什么也不顾。想必,三皇子除了把他软禁,也没什么太多的办法。
“既然家父无碍,那我就放心了。还烦请将军回禀五皇叔,待他登临大宝之日,我自有家书一封送回,为皇叔贺喜。我这个子侄辈的,过惯了闲散日子,只想一辈子洒脱人。所以,愿在这密林之中修一个林间小屋,开两亩田地,隐居便可,就不回去为他贺喜了。”
陈孜之向前拱手,意已决,转身便走。
既然陈孜之表了态,陆寒不好再追,咫尺便是北国疆土。五皇子新君初立,朝局未定,不能轻易被北国找到由头,轻起战火。
尤其是,这几年,北国女帝登基之后,缕缕蠢蠢欲动,想要挥师南下。
所以,只能远远回礼,说一声:
“殿下珍重!”
……
看身后的甲士不再追逐,陈孜之可算松了口气。
他素来与世无争,既然听到父亲安好,也就没了什么太多年头。异世界,穿越,呵呵……
他不求搅动风云,以一己之力与天下为敌或谋天下大势;也不求后宫佳丽三千,将那万般可爱尽入彀中左亲右爱;更不求问道长生,寻道之至理。
他只求有个过活的生计,有个温婉可人样貌差不多的女子为伴,人生过得简单有趣便可。
想着,陈孜之抬眼看了眼桔梗清秀的眉头,替她擦拭掉脸上的灰尘,莞尔一笑:
“桔梗,就很好。”
这从七岁便开始服侍陈孜之的侍女俏脸一红,别过脑袋不再看陈孜之,却问道:
“殿下,当真就这样离了南国?”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陈孜之笑意盈盈地看着小侍女,似乎浑然不察她这些天的异动。
比如,那青泥,一路从京城,到了北疆。
“奴婢自然不敢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有些不甘。”
桔梗嘟起嘴巴,显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虽有三分怒气在,但依旧可爱极了。
“不甘又能怎样?我阿,不善争。”
陈孜之捏了捏小侍女白嫩的小脸,半是淡然地说着。
“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桔梗也没有可是出来什么话语,遂只能放弃。
……
林中是不缺木材的,有三位护卫在,再加上前一阵的经验,宿营地很快便建了起来。
夜晚匆匆而至,因为追兵而精神绷紧了一个多月的他们,总算是可以放松一下了。
夜半三更,寂静的密林突然响起了鸟鸣,远方遥有呼应。
而陈孜之从睡梦中打了个激灵。
仿佛……前世种种有重新涌上心头,不由得身子有些发抖。
终究是,放不下那个深爱的女子。只是自己身处异世界,也无从知晓她后来的故事了。
陈孜之叹了口气,爬起身来,却突然发现……桔梗不见了!
他心中一凉,却没有多少惊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