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历史变迁。
繁华的大米朝之后是悠长的面条朝,悠长的面条朝之后是虚浮的馒头朝,虚浮的馒头朝之后是混乱的糊糊朝,混乱的糊糊朝之后是荒芜的糠秕朝,荒芜的糠秕朝之后,新的朝廷以史为鉴,面对新的世界,国号定为“饭勺”,跳出食品的范畴,成为历史的主人。
……
这天,饭勺国筷子州调羹府特种疾病医院灯光明亮的大厅里,响起一条柔和、文明、客套、雷同的广播通知:
“3925号患者家属,请到服务台办理出院手续。”
广播响了三次之后,恢复为温馨的轻音乐,播放的,是隔海万里的小小锅盖国的某个老牌乐团演奏的经典曲目——《好一块美丽的琉璃瓦》。
病房内,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女人,穿着红色碎花、大如床单的连衣裙,不理会已经响了三次的广播,拽住一个高个子洋医生恳求道:“挖耳顺大夫,这还没治好呢!你再给治一治哈!连你都治不好的话,我们推回家也无能为力啊!”
“威尔逊,我叫威尔逊!”金发碧眼的洋医生指指胸牌,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他能醒来已经非常不易,很多同类型的病例,都还在昏迷中,除了他自己的主观意识很强烈之外,全靠我院全球领先的治疗方式。目前为止,他也是唯一的特殊病例,期间,在休眠舱中醒来过几次。我出于医者仁心劝你们,在这里都治不好,别的医院就不必再去了!请给病人办理出院手续,带回去慢慢调理吧,他的意愿很强,假以时日,或许可以不药而愈。”
医生说着,把一份厚厚的文件递给女人:“这位病人很特别,他的骨骼年龄至今未定论,在治疗期,他的脑电波活动非常活跃,异于常人。这份报告,是我们对他意识活动数据的摘录,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只能提取出这些未知符号,专家组还在研究具体含义,这份复印件,院长特批,提供给你们,每天让病人看一看,对他进一步的康复,一定有利。你们快去办理手续出院吧,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洋医生把名片递给女人身边的矮瘦男人,自行离去了。
女人看着手里的文件,封面上有几个古怪的图形,可能是四个字?第一个像“彡”,第二个像“艹”,第三个像“川”,第四个太复杂,像个王八盖子,也不知是个啥。
女人无奈地看着身边的矮男人,又看向病床上的病人,恨恨地说:“哎呀!我好不容易漂洋过海去瓜子岛旅个游,人家马姐捞到的都是珍珠贝壳热带鱼,我怎么捞到这么个非亲非故的玩意?穿的还是古装道具服……你到底是个谁嘛!你倒是说句话啊,脑子里冒这么老厚一摞数据!就算是个外星人,起码嘀一声,让我明白啊!!!”女人越说越急。
矮男人劝道:“别生气,这小兄弟咋能是外星人?他一定跟咱有缘。你当时把他从水里捞上来,不也觉得面熟?我也是,可怎么也想不起啥时候见过这个人。要怪只怪你心软,一看是个活人,非要管到底,还想把他送到他的妈妈手里!结果瓜子岛说查无此人,硬说是咱家的,还冤枉咱们偷渡!这不就只好给带回来了。谁知中土也查不到这人!刘玉,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我说句不时兴的老话,这小哥们可能是老天爷赐的……虽然当儿子有点显大,但就这幼稚模样,其实也差不离。好歹醒了过来,没病没残,知道吃喝拉撒,咱领回家慢慢养着,可能哪天彻底清醒过来,还是个好儿子哩!你看他这脑电波多丰富,像本书似的,还是甲骨文!别的家属我问过,他们家那些病人,脑电波连个aoe都冒不出来!刘玉,咱……”
“带回家吧!”中年女人叹了口气,“就咱那豆制品小买卖,也付不起这儿的医药费了!还以为那个斜眼院长多有能耐,收费那老贵,原来他买个大鱼缸把人泡进去,连几台电视机哔哔响,雇个洋人就敢乱收费,真是黑了心啦!”
……
3925号病人从此跟中年男女生活在一起。
他每天都呆坐着,眼前仿佛有一团迷雾。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和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听得懂别人说话,自己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看着一厚摞纸上奇形怪状的符号,听说是自己的脑电波,可他并不能看懂。
他不痛苦,也不快乐。
矮男人和胖女人每天都很忙,生意特别难,但仍旧不遗余力,四处找人给3925号看病,甚至攒钱给他做手术医治烧疤,恢复容貌。请来看病的医生,有靠谱的有不靠谱的,有时候明知对方是骗子,但只要花得起钱,也会把人叫来。
一晃,五年,无果。
这年春天,特种疾病医院的威尔逊医生诊疗过程中发生意外,被狂躁的病人杀死了。
这年夏初,专家组宣布,3925号的脑电波是毫无意义的乱码,决定放弃研究。
这个特殊病例,从此再无人惦记。主治大夫死了,专家学者撤了,矮男人和胖女人终于放弃了,认定3925号,就是个普通白痴而已。
……
这年夏末,3925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院门外阴凉处,捧着边缘发黑的《彡艹川王八盖子》发呆。他还是没想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还是不会说话。
在邻居们眼中,这个傻子很安静,既不当街拉撒,也不做疯狂的事,那么,他傻不傻,毫无关系。他如同一个透明摆设,人畜无害。
秋初的某天,隔壁搬来个租客,是个姓赵的老头,在附近一所民办大学返聘当教授,教的是历史。赵教授盯着3925看了半天,皱眉思考良久,摇头自语:“我这记性啊……这小伙好面熟!”
他的房东马姐展眉笑道:“连赵教授都这么说?不少人都觉得这傻小子面熟,连我那瘫了的老爹都流着口水、歪着嘴说认得他,俩人还经常一块晒太阳……”
“你在看什么?”赵教授问3925,“我能看看么?”
“忘了告诉你啦!他不会说话,只能听懂吃饭俩字,一叫吃饭就回去了,除了吃喝,其它的问什么,完全没反应,还不如个狗聪明,要么都说他是个傻子呢!但这好娃娃不闹腾,比狗强,刘豆腐就一直舍不得把他撵走。”马姐咧嘴笑,“至于他那本天书,啊哈哈!没人看得懂,去年有个书商想出版,但刘玉那个死脑筋,怎么也不肯,说这是诊疗报告,不是小说。赵教授,你要看,就从他手里拿,他不会跟你夺。”
3925把厚厚的文件递了过去。
马姐稀奇:“噢哟!主动给人,这还是头一次!”
赵教授接过,看看封面,翻翻内容,翻翻白眼,看看蓝天,闭眼摇头:“看不懂……”
“赵教授,你说,他是不是个外星人?刘豆腐说,他小子看着年轻,其实一把老骨头了,”马姐凑过来边看边问,“你再瞅这些蝌蚪,是不是外星字?你们文化人懂得多,一定能看明白。”
“我教的是历史,人家都叫我万年历,可懂得再多也看不懂这个!这玩意……哎,就是诊疗报告,你看,页眉还有医院名称呢!”赵教授把文件还给3925,“但是这小伙儿……脑袋里装这么多乱码,总该有些意义,也许只是咱们不懂,可能人家真是个外星人哩。”
大学教授下了科学定义之后,3925是个外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慕名而来,连一些媒体都来报道,可惜一番哄嚷后,纷纷失望而去。
此事之后,某天,3925的天书突然被挂上了网。刘玉很生气,认为是从医院档案室拷贝出去的,还去医院闹了一番,却也没结果。对这本天书,有人好奇围观,有人嘲笑谩骂,还有好事之徒专程赶来当面辱骂3925。
3925渐渐产生了一些感觉,想起一个词,叫做“迷茫”。
这年冬天,尘埃落定,骂声没了,无人再来。某天,3925坐在门前,低头给蚂蚁喂馒头渣,突然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好,看到你的新闻之前,我梦到过你。”
3925抬头,眼前站着一个长发女子,他非常肯定,一定在哪里见过。之前那些声称见过他的人,他一个也不记得,就像镜子里的自己一样陌生。但眼前这个女子,他觉得亲切,他认得她。
女子又说了一遍,我梦到过你,见对方发呆不说话,努努嘴:“我说的是真的。我梦见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点着一盏蜡烛,我们还穿着古代的衣服,你说你叫张明达,可我却知道你叫文有智,我们又挺陌生、又很熟悉……后来还发生了些可怕的、古怪的事情,可惜我记不清了,醒来之前最后的画面,是我们在一艘有很多人的船上,四周雾蒙蒙的。”女子说到这里,低头自言自语,我不认识你,可是却梦到你,后来才看到你的新闻,好奇怪啊。
3925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对“张明达”没印象,但对“文有智”这个名字,特别熟悉,好像,就是自己!他凑得很近,盯着女子看,想努力回忆起,眼前这位,到底是谁。
女子见3925眼神里泛着光,离自己很近,但奇怪,并未觉得冒犯,反而觉得很亲切,她友善地说:“你如果实在想不起自己是谁,那我就叫你文有智吧!我的名字叫素素。”
“不,你是……莲花姑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