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已经一周没有回贾家庄了。贾有才也没有来看这个孙子。人们问贾有才:“你家张三咋不回来了?”
贾有才说:“跟着他爸去新疆了。”
巷里人说:“老贾,你耳朵聋,眼睛也瞎了吗?张三还在土镇上学哩。”
“你们谁见了?谁见了?”贾有才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人们,“胡说!小心你的*嘴!”人们也就不再言传了,改口说:“巷东头的二狗说的。”二狗脑子有点问题,也跟着瞎起哄。
贾有才就自己啃着烧饼,拨拉着旱烟锅子。抽一口旱烟,就在门前的石头上磕磕烟锅子,然后“噗”的一声,吹掉烟渣,再狠狠咬一口烧饼。贾有才说儿子临走时给他留了些钱,够花三年;贾有才说儿子也招呼过街上的杨记泡馍馆老板杨顺旺,要他每逢集会给自己多弄点羊肉,要肥的;贾有才说,那哈怂还给李记肉铺的老李说,每月逢五要留点好杂碎;贾有才说,那哈怂是一根筋,碰见了“蓝碳”刘胜非要人家答应遇上村里的红白喜事务必从后厨那里多舀两碗酸汤肚丝、多翻几块八块子肉、多抓几个鸡腿……
贾有才说着说着,浑浊的眼睛就钻了沙子,眼泪和哈喇子混合着,顺着嘴巴流。二狗看不下去了,说:“有才叔,你的肉在哪,我给你做做?”
“都留着呢,给我三儿咥。”
张三在七天后真的回家了。张三回家不是看自己的爷爷,尽管张三还是依偎在爷爷面前让爷爷摸自己的脸捏自己的胳膊。
爷爷说:“你爸啥时候回来?”
张三说:“不晓得。”
爷爷说:“我娃这一周吃胖了啊!”
张三说:“你娃是张芝生。”
“我娃死了。”爷爷说,“你就是我娃!”
张三找来烧饼就啃,好像几天都没有吃饭。他没有告诉爷爷他不想上学了,他也没有告诉爷爷一个叫做贺红梅的老师怀孕了。
贾有才拉着张三的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推,说:“上学去,上学去!”
王卫民来找张三时,贾有才还念念叨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不好好上学,回来做球哩?”
“没出息!”贾有才骂孙子,王卫民感觉像是在骂自己,一个劲地给贾有才道歉,说:“贾叔,都怪我,是我没有管好张三,我对不起大锤。”
回到学校,关上门,王卫民就正一个“包子”反一个“包子”,打得张三眼冒金星。张三没有想到,王卫民变成王金豆时,也有部队里的手劲,像钢筋一样,硬扎扎的。
王卫民问:“肉包子好吃吗?”
张三答:“好!”
王卫民再问:“好吃吗?”
张三道:“好!”
王卫民再要扇耳光时,隔壁的墙就敲起来。
事实上,贺红梅从刘校长房间出来后就撕掉了假条,自己给自己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请假就是承认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索性就不怕了,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贺红梅打算让张三帮助自己去趟镇政府。
那个人就在镇政府上班。
贺红梅打算是给张三一次表现的机会,卖张三一个人情。她后来仔细思量,罚站半月确实重了一些,但老师就是老师,错了都不能认错。这是父亲告诉自己的。贺红梅坚信不疑。
贺红梅走进教室。张三的座位空荡荡的。
不假而走,这让贺红梅受不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贺红梅想:“我这个班主任还没有卸任呢,就这样了。这卸任的话,还得了?”
“张三呢?”贺红梅怒火中烧,问旁边的刘小佟。刘小佟是刘积广的千金,但却没有刘积广的觉悟。我们都说刘小佟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是西伯利亚的英雄。刘小佟就摇动着身子朝我们笑,那一刻,似乎真的与刘积广划清了界限。所以,贺红梅问刘小佟简直是对牛弹琴,什么都问不到。
贺红梅又问我,我是大班长,是班级真正的灵魂。她满怀信心,说:“田耕!你说!”
我掷地有声:“到!”
“说!”
“是!”
“张三去哪了?”
“可能看书去了!”我小声说,装着怯懦的样子,“我也不知道,真的!”
贺红梅就走向窗子,企图通过窗子看那个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有一盏灯,天黑了就亮了,是我们的路灯。张三经常在路灯底下看小说,不是金庸的就是古龙的。张三不看小说的时候就趴在电杆上听“嗡嗡”的声音,那时,我们都爱听,听完一脸神秘,相互对视一番,嘻嘻的,又去听,抱着电线杆像抱着母亲一样。张三说,像抱着姑娘一样,多年后,我才觉得张三说得对。
电线杆下空荡荡的。贺红梅就让王卫民去了趟贾家庄。
一开始,张三死活不回学校。爷爷就说:“你听先生的话,爷就高兴!”
王卫民就在一边点头。
张三说:“我听话,我要晚上回家住。”
王卫民还在一边点头。
爷爷说:“娃儿,嫑哭,跟着王先生走,爷给你买泡馍吃。”
张三说:“我也吃踅面,两碗。”
爷爷说:“三碗、五碗,尽饱!”说着,捏着自己的衣服兜,摸出十元钱。
王卫民不点头了,说:“芝生给钱了。”
爷爷说:“这钱姓贾,哈怂的钱姓张。”
张三不接钱还不行。一路上,张三一会儿把钱放到裤子兜里,一会儿又掏出来搁到书包里,最后还是攥在了手里,到了学校门口,直接被王卫民拉到了房间。
十元钱已经湿透了。张三抓着钱,就好像抓着五碗羊肉泡或二十碗踅面,以致在回答贺红梅的问题时,他像抽走了魂一样,回答得乱七八糟。
贺红梅说:“广东有个词叫八婆。”
张三说:“没听过。”
贺红梅说:“就是咱这儿所谓的说闲话。”
“这几天我上自习一直很乖,没有说闲话。”
贺红梅铺开一张纸,让张三写交代材料,写不完不准吃饭。
张三写到傍晚,只写了三行,说:“贺老师,我的文采不行,不会写。”
贺红梅吃着肉夹馍,听着单放机里的《光辉岁月》,接着听《一场游戏一场梦》,边听边扭起了腰肢。张三咬着笔,听一句歌写一句词。贺红梅看了一眼,笑着就撕掉一页,说:“重写!”
贺红梅已经撕掉十次了。天已擦黑,贺红梅又吃了个肉夹馍,问张三:“你是不是觉得老师的饭量大了。”
张三饿坏了,笔下全是肉夹馍,说:“老师,我饿了。”
“老师说话是要算数的,你说是不是?”贺红梅摸着肚子说,“我现在是两个人,饭量自然大了。张三同学,你说是不是呢?”
张三说:“老师,我啃个冷馍馍,十分钟。”
贺红梅小声问:“你说是不是呢?”
“贺老师,我真的要饿死了。”一向张狂的张三像车子没有了油,气球没了气,整个人都蔫了。
贺红梅大声问:“是不是?”
王卫民在隔壁大声说:“是!”
王卫民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承认吧,贺老师不会怪你的。”
张三狼吞虎咽,吃了三个菜加馍。回到宿舍,还蘸着辣面子,吃了一个干馍馍,喝了两口白开水。完成之后,抹抹嘴,说:“我承认,逃学了,最近就这一次。”
“不是这!”王卫民也开始吼了,“写!还有其他的!”
天已经黑麻咕咚了。我们在教室里上自习,张三还另一个房间写材料。
张三在材料里告诉王卫民,他是知道贺红梅怀孕的事情的,但他只告诉了小佟和我,而且告诉的时候都快中午了。他敢发誓。我不知道我们的王金豆老师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我看见我们的王金豆老师,抽着烟,点着头,边看边笑,好像也信了。
王金豆说:“是不是你散播的谣言,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贺红梅也说:“查个水落石出。”
张三那一夜倒睡得香,身子轻飘飘的,像在娘怀里一般。
我们都知道了贺红梅的秘密,但我们都不说,更不会表现出来。贺红梅上课的时候,我喊“起立”,大家还是声音洪亮地喊“老师好!”我也没有盯着她的肚子看,倒是小佟非说老师的肚子非比寻常了,她说她是女人,感觉很灵敏。
事后,我们都问张三:“是你传的谣吗?”
张三还是那句话:“好汉做事好汉当!”
张三又说:“看了那么多武侠,不能白看了。”
小佟倒提到了一个人——赵慧侠!看门老郝的老婆赵慧侠这几天看贺红梅的眼神不对。
多年后,赵慧侠给人们说:“哎呦呦,你们是不知道啊,那贺老师漂亮啊!”
赵慧侠接着说:“漂亮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裤头换得一个勤啊!”
“我每天拾娃娃的烂疙瘩馍馍,路过她房子门前,哎呦呦,铁丝上,晾的啊,花花绿绿的,藏不住秘密的。”老郝就戳了老婆一下,不让说。
赵慧侠非要说:“咋咧咋?把人家娃冤枉得呀,把人家娃打得呀!”
我非常好奇,张三的材料里是怎么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