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尻子好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说他早都猜到王金豆会来看他,只是没有想到手里提的居然是猪头肉。
我说:“你就吹吧,哪个老师会来看学生!”
张三说:“我挨打就是因为王金豆告的状,他心里愧疚着呢!”
张三趴在炕上,尻子朝天,两扇屁股起起落落,像是波浪翻滚。他说:“张芝生,你到巷头看一下,王金豆来了。”
张芝生一笤帚砸过去,日蹶道:“你叫啥哩!”
张三说:“还提着酒哩,我闻见了,西凤,红纸纸,绿瓶子。”
张芝生又去寻笤帚,张三就把奶奶喊来了,边喊边说:“你就不是个好货,我不再叫你爸了。”
张三拉着奶奶的手,呜呜地嚎,喘着粗气。
他家的老母猪恰好走过窗前,也哼哼地喘着气,附和着张三。
张三啐了一口老母猪,说:“老白条,张大锤要弄死你了。”
老母猪哼哼唧唧出门浪去了,确切地讲,是找巷东头二狗家的谈恋爱去了。
张三奶奶说:“大锤啊,你下手太重了。”
门口一个声音紧接着就说:“是啊,大锤,你下手太重了。”
王金豆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搁,就再没有看张三。张三倒是乖了很多,拉了拉被子,把精尻子盖了一半。
张三奶奶移着碎步,一个劲地说:“老师,你坐,你坐。”
王金豆笑着脸,像换了个人,友善客气,端着人家递上来的搪瓷茶缸,吹着热气,就是不喝。我后来给张三说:“王金豆是文明人,一定是嫌你家的搪瓷茶缸太日脏,黑黑的一层垢痂。”张三听着就笑,说:“金豆王老师嘛,是心虚。”
我就喜欢张三这个张狂的样子,尽管他曾经跪倒在王金豆的膝盖下,令我嗤鼻好久。但,纵观全年级,也就是张三敢这样,也能这样,更会这样把二流子耍到一定的境界,用小佟她们的话讲,就是不讨厌。后来我才知道,这应该叫酷。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在那个视师如鬼的岁月,张三的行为让我们大开眼界,竞相传颂。张三也为此奠定了他在学校的地位。
在上学的那条土路上,我看见尘土飞扬,我也看见张三唾沫飞溅,我问张三:“王金豆的猪头肉好吃吗?”
张三吐了一口浓痰,开始骂金豆:“这个哈怂,弄了半天就不是来看我的,是看我奶奶的。不过,不要紧,看我奶就得拿东西,拿了东西就得让我先吃,也就是来看我哩!”
我继续追问:“猪头肉好吃吗?在”我的大脑中,第一次吃猪头肉还是在高中的时候,太美了,这是后话,以后再谝。我得先问问张三这人生第一次是啥感觉。
张三咽着唾沫:“比过年的饭还好吃,还有西凤酒哩。”说着,张三做了一个举杯的样子,潇洒得吸引了女生的尖叫。
张三就爱听这样的尖叫,学校放电影的时候,张三就喜欢“嗞嗞”地打口哨,尖而厉,直戳云霄,接着又是一阵尖叫。这时,贺红梅就出现了,开始敲起了张三的核桃,边敲边说:“这山里的核桃就要打着吃。”越敲越重,越重越响,咚咚的,打鼓一样。这时,张三是不敢去摸自己的头的,如果摸的话,贺红梅就来劲了,就瞅着天空,就蔑视手中正敲打的脑瓜子。所以,你会看到,每每贺红梅敲人的核桃,大家都是笑脸相迎。张三更是如此!
我就纳闷了,问:“疼吗?”
张三说:“不疼!”
“你都敢骂王金豆,王金豆那身量,五大三粗的,不敢骂贺红梅?”
张三诡异地一笑,说:“女的,打人,不疼。受活得很!”
其实,那天,张三连猪毛都没有吃到。这也是张三出走之后,王金豆亲口告诉我的。
王金豆说他不该踏进张芝生家的门,他更不应该喝得酩酊大醉,满口胡吣,他应该不动声色地把张三违纪的事情淡忘了,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王金豆在我面前哭得鼻一串泪一串,像个失态的中年妇女。记忆里,我妈哭恓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说:“王老师,你是在哭恓惶吗?”
王老师说:“我是在哭我自己。”
我说:“王老师,你不是很害怕猪吗?”
王老师说:“都知道我怕猪,但都不知道我也爱吃肉,尤其是猪头肉。”
我说:“你跟我爸一样。我爸特别爱吃鸡蛋,但是不爱看鸡,更不喜欢打过鸡蛋的碗。可是,我不嫌。”
王老师说:“你是好娃!”
我给金豆王老师夹上美美一筷子肉片片,说:“我懂,世上的理,有时说不清。”
王老师吃一口猪头肉,就一口西凤酒,叹着气:“唉,我这辈子欠他老张家的。”
张芝生那一天把王金豆拉到自己的婚房,指着新炕新被子说:“卫民,你看看,还是新的,十几年了,还是新的。”说着就铺开了四腿炕桌,搁着肉,倒着酒,一头焖到底。
王卫民说:“大锤啊,酒不能这么喝,肉真是给你妈拿的。”
张芝生说:“我妈有病,啥都吃不了。”
屋子门口的老太婆就嚷咧咧开了:“没病都让你咒出病了。”
院子里的老头耳朵背,听见屋里有声响,就咕哩咕哩道:“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王卫民把肉给了张三的奶奶,只留下了酒,然后,喝一口,说一句,说一句,抿一口,一直谝到天擦黑才想起班上的孩子。那时,我们已经把教室的房顶揭开了——翻天了。
王卫民说:“大锤啊,你不知道。张三犯了错,我就没有打算处罚,我只是让出去站一会,就一会。没想到,那个贺红梅看见了,非要收拾,说必须杀鸡儆猴。你说,谁是鸡,谁是猴?”
张芝生说:“我不关心这。”
王卫民接着说:“我也不关心这。但贺红梅是班主任啊。咱得给班主任面子啊。没想到,这一站就站了半个月。期间,我还寻过贺红梅,这女人嘛,你也知道,麻缠得很!”
张大锤说:“这我不在乎。”
王金豆猛咂一口酒,说:“这我也不在乎,但你家老太婆在乎啊。你晓得吧,老太婆找过我。”
张大锤一脸诧异,问:“我妈找过你?”
王金豆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张大锤说:“我现在,相信你是来看张菊花的。”
张菊花是张芝生的亲妈。是不是亲妈不要紧,要紧的是张菊花来到土镇贾家庄后,和张芝生的爹贾有才结合的当天晚上就约法三章,第一,生下的男娃跟她姓,生下女娃随便;第二,屋里的财政大权必须由张不由贾;第三,什么时候同房也得她说了算。张芝生的爹四十多岁了才讨上了老婆,这会正猴急猴急呢,别说三条,就是三十条也都统统答应。
张芝生是知道他娘的强势的,巷里的事,村里的事,红的,白的,绿的,蓝的,五花八门,没有张菊花搞不定的。用张菊花的话说就是,没事不起事,有事不怕事。
张菊花在学校门口踅磨了好几天。每次出门,都是在我们上课的铃声响起之后才动身的。
村里的二狗见了问:“菊花娘啊,你是去上学吗?”
张菊花敲着自己的拐拐,说:“上你娘的尻子!”
二狗就不言传了。走了几步,转过身,说:“菊花酿,你的拐拐该换了,改天我到地里给你弄个榆木的。”
张菊花把拐拐点了点地,说:“算你娃孝顺。”
张菊花终于在五天后,进了王金豆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