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水根初中没毕业就进了我们土镇的文化站,一直是电影放映员,干了十几年还是个放映员。眼看着别人都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都吃上了商品粮,田水根就着急了,着急了就去找领导,找领导还不拿东西,不拿东西又赶上了九十年代人员改革,田水根同志就被通知回家休息了。这一休息就是半年,半年后,田水根再去寻领导,领导都换了两茬了。田水根给镇长说:“事情不解决,我就不回去。”镇长说:“临时工问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你们文化站的临时工比较多,事情就更复杂了。”田水根说:“不解决,我还会回来的。我还是政府的人。”镇长说:“会解决的,一定会解决的,要相信政府!”田水根无奈之下自己搞起了放映队,队里就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我母亲。
在土镇政府文化站时,田水根的主要工作是放电影,兼职回家种地。被下放回家后,田水根一时半会还理不清这里面的道道,一心扑在放映队上。母亲说:“天变了!你现在主要是种地,兼职放电影。能不能分清主次,拎清轻重,咹?”
父亲最怕母亲“咹”了。母亲一“咹”,父亲就掂着锄头下地了。
父亲细皮嫩肉的,晒着太阳,边锄玉米边想该找哪个村长支书了,该推荐什么电影了。
刘积广老早就认识父亲。
轻骑停在地头,刘积广说:“老哥,我是看着你的电影长大的。”
其实,刘积广和父亲差不了几岁。一个当年是十五六的娃娃,正跟着学放电影;一个是十二三的娃娃,正准备升初中。一个在黑灯瞎火中舞弄着放映机,耍艺一般;一个趁换片子的空隙在镜头前舞弄着自己的手,银幕上就投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
父亲接过刘积广递过来的“黄公主”烟,说:“把我娃好好管,再不要让弄这*事咧!”
刘积广接过父亲的话,回道:“咋是*事,是艺术,就像老哥的字一样,全镇谁不知道?”
父亲憨憨一笑,就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字。
临走,刘积广再三叮咛:“那就定了,就放《妈妈再爱我一次》,咋的行,老哥?”
“不太好弄。”父亲认真地说,“这片子最近特别火,全县就一个拷贝,得串片。”
“把我这轻骑借你串片。”
“轻骑快是快,但,还得有得力人手啊。”父亲正经地说,“以前串片都是你嫂子骑自行车,慢是慢点,但,是自己人,好说。”
刘积广就笑了,说:“我知道了。老规矩,不会让你吃亏的。”
“好!有刘校长这句话就好!我现在就去联系拷贝。”
父亲送走刘积广,并没有马上联系,而是先把那一畛地的玉米锄完,回家又让母亲做了一碗燃面咥了才收拾自己的放映机,收拾完才骑着车子走了。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赶在刘积广之前散播出去。
我随便挑了几筷子面条,就说吃饱了。抓起书包,冲进学校。
我见了张三,说:“今晚可能有好事。”
张三说:“你的班长回来了?”
“不是的,比这还好!”
“那是啥事?”
“今晚可能还要放电影。”
张三就跳了起来。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叮嘱他:“先不敢乱传,还不一定呢!”
我见了马仁杰,说:“唉!说不定今晚我们又上不成晚自习了。”马仁杰成绩好,我也成绩不错,所以,我必须这样说。
马仁杰问:“为啥?”
“可能要放电影?”
“啥电影?”
“可能是《妈妈再爱我一次》,谁晓得呢?”
马仁杰也跳了起来,“嗷嗷”地叫着。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补充道:“不敢给谁说,我爸还没有取到片子呢,先保密。”
“一定一定,保密保密!”马仁杰把食指放到嘴唇边,“嘘”得很长。
我就走了,边走边说:“唉,我又看过,莫球意思!”
马仁杰就赶紧撵过来,问:“啥内容?”
“真莫球意思,还不如上自习哩!就是一个娃哭他妈,妈哭他娃呢!”
“哦,原来是这!”马仁杰边走边叹,“哭啥哩,到底哭啥哩?”
那一夜,如我所愿!操场上人满为患,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校内的校外的,翻墙的上树的,站着的架着的,而我坐在父亲的跟前,聚精会神,完全不理会那些尖叫和口哨。
有孩子找不到妈了,叫妈,我感到很高兴。
有人尿急憋裤子了,骂娘,我感到很高兴。
有人朝放映员这里瞅,看我父亲的绝活——不开灯,无缝连接换片。我也感到很高兴。
我父亲,“哗”的一声,把即将放完的那圈胶片拉完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把下一盘胶片搭上去了。有人在喝彩,我很淡定,目不斜视看着银幕,尽管这电影我已经看第三遍了。
张三见了我,打招呼:“田耕!”
我轻轻点头,“哦”了一声。
马仁杰见了我,也打招呼:“田耕!”
我也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刘小佟从他爸办公室搬来了软软的靠背椅子要坐到我边头,我还是轻轻点头,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那一刻,银幕上放着什么,我全然不知。
第二天,大家都说田耕他爸放的电影好。贺红梅说,王卫民也说,连酸不拉唧的冯文道也说。同学们说,没事;老师们说,张三和马仁杰就不高兴了。他们高兴不高兴,我才不管呢,我关心的是父亲让我成了全校的名人。
张三已经不在贺红梅的课堂上举手了。贺红梅也习以为常了。我也不在意我是否当班长了。因为期中考试马上要来了,我得好好准备成绩了。准备成绩不是说列计划干掉谁或请人补课,而是我要开启我的考试模式了。我的考试模式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就是考前半个月每天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碗辣子肉。开始并没有鸡蛋牛奶和垃圾肉。
一天,母亲起夜,看见我房间灯亮着,就问:“还不睡啊?”
我在房间里回答:“早都起床了。”
母亲一看墙上的挂钟,二话没说,就到厨房准备吃的了。
从此,就成了惯例。
我说:“要考试了。”
母亲就指着父亲说:“弄东西去。”
父亲就乖乖备货去了。所以,每次考试,既是我最辛苦的日子,也是我最能解馋的日子。我爱,也恨!但不能说!
因为我母亲说:“笨鸟先飞。”我就想起了我那些得零蛋的岁月。母亲想起那些岁月就哭,说:“咱生下个憨憨啊?”
张三就比我灵性许多,但他考试慌里慌张,成绩便在我之下了。
张三让我帮他提高成绩,毕竟他急需改变贺红梅对他的看法。上次“离骚”事件,他取了乖巧,走了心机,没有脚踏实地,玩历史的贺红梅肯定看出来了。这次,他要真真切切地用实力证明自己。
我说:“好!好事情!”
但我嫌他和马仁杰走得近,和马仁杰走得近就是对我不忠,对我不忠还想让我全力以赴,我心里有话说不出,只能憋着。
我每天完成自己的考试模式后,赶早上六点半来到学校。这时,张三才摇摇晃晃地来。我就生气了,说:“懒得和猪一样,还想咋?”
张三第二天来早了。那时的张三和我一样,住在我们贾家庄的家里。我去叫他,张菊花隔着门,应声道:“都走了!”那时的张菊花牙齿还没问题,能啃得动干馍馍,所以,应声回答的时候铿锵有力。
我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月亮在头顶上挂着,老鸹飞过,人一个激灵,更灵醒了。
教室里的张三也是空落落的,不一会,马仁杰也来了。马仁杰说:“刚路过刘积广的房子,看见灯亮着,刘小佟在偷偷用功呢。”
这么多天了,我这么关心刘小佟,咋没有留神呢。我看了马仁杰一眼,马上学不进去了,心里像猫抓了一样。
马仁杰吮着左手大拇指,吮完大拇指又吮小拇指。
我说:“老马,你能不能把五个手指吮遍呢?”
马仁杰问:“你啥意思?”
“就问一下,没啥意思!”我说。
等马仁杰意会过来,补充了一句!
我就燥了,抡起正读的书,卷成圆筒,砸到马仁杰的头上,头上马上起了个疙瘩。
马仁杰抡起汉语字典,用厚厚的硬菱角敲我的头,我头上也起了个疙瘩。
我俩开始从座位上打到卫生角。一个把一个的头押到垃圾桶里面,让舔垃圾;一个把一个的头塞到裤裆里,让闻臭臭。
贺红梅进来了,说:“一个是班长,一个生活委员。成何体统!”
王卫民补充说:“给你贺老师丢人哩,给你爸妈羞先人哩!”
当天,我和马仁杰都被撤职了。贺红梅说:“班长暂由刘小佟担任。”
刘小佟一脸惊愕,说:“老师,我不会!”
贺红梅没有给好脸色,说:“跟你爸学!”
刘小佟就不言传了。我给她递了个纸条,纸条上写着:“别怕,有我哩,班长我一直当。”
马仁杰没有给刘小佟递纸条,而是给贺红梅说:“贺老师,能否让我干生活委员?”
贺红梅想了想,说:“行!”
我也想说:“那我也降一级,当个小组长,如何?”但我没有说。我要在期中考试中独占鳌头,夺回我的班长之位。于是,那半月,我发了疯的学习。
我母亲问:“鸡蛋牛奶辣子肉够吗?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我父亲说:“不急不急,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你已经比爸强了。”
他们越说,我越发疯。我把闹钟又往前调整了一个小时。
只是,我后来才知道,田水根同志又把闹钟往后调了半个小时。
期中成绩出来了。马仁杰的数学还是第一,满分。不过,让我跌破眼镜的是,张三的数学也是满分。
贺红梅边念成绩边点评。
贺红梅说:“马仁杰和田耕同学虽然考前挨了批评,但没有影响成绩。这叫啥,这叫知耻而后勇。”
马仁杰笑,我没有笑。
贺红梅接着说:“张三历史不及格,历史是要反思的。”
张三等着说他的数学。贺红梅说:“张三也进步了,尤其数学了,进步得太快了。”张三拿卷子的时候,贺红梅问了一句:“真的是你考的?”
“真的。”张三一笑,说,“老师还不信?真的!”
“那就好!”贺红梅应声道。
晚自习的时候,我被贺红梅叫了她房子。我说:“不是我!我没有参与!张三考满分,也出乎我的意料。”
接着,马仁杰进去了。
接着,马仁杰出来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接着,刘小佟进去了。
接着,刘小佟出来了,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张三问:“老师都问你们什么了?”
我们异口同声:“没有问什么。”
“肯定问我的数学分数了。”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们?”
“我就想确认一下!”
张三一个人先离开了,回贾家庄了。
月色很亮,汪汪的,投在地上,一片一片。几只老鸹从头顶飞过,“呱呱”叫了两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