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掐着铃声进了教室。
王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他总是在预备铃之前在教室门口徘徊,等着上课。正式铃声一响,他就一个跨步,跳到讲台上去,然后,你会看到,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肉也随之一颤。后来有同学管这叫横肉,我们都说他诋毁老师,就揍了他一顿。因为王老师从不给我们这群刚接触英语的初中生叽里呱啦地讲一堆,然后神秘地问一句:“听懂了吗?”身边满脸放光的同学自然会说:“听懂了。”可是,我听不懂,所以,王老师从来都是讲一句英语讲一句汉语,好像专门给我讲一样。加之他还经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提问我单词,我就更加确定他对我的偏爱了,于是,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英语学好,好不负王老师看我的眼神。
张三老说王老师看我的眼神不对,我说他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王老师除了偶尔发音接近我们的方言外,没有教学上的失误。但张三就是揪着这一点不放,在班上煽风点火,说王老师是在部队上自学英语的,根本就不是师范毕业的。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我爸和王金豆是一个连的。”
王金豆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见。我几次三番地问张三,想探个明白,他就是不说,要么说只有他爸知道,但他爸不允许他问。
王金豆,挺好玩的。我有时出神地望着王老师的脸想问他,想着想着,就特别想喊一句“金豆”,但终究怕老师,就小心地发一个“豆”的音。他没有反应,我就说“豆子”,轻轻的。他回过头,问:“你说啥?”他明显不知道我们的秘密。
张三踢了我一脚,嫌我没反应,就再拧了我一下。我“啊”的叫了一声。这回,王老师看了。他掐断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在我们的脑门上,然后指着教室的前后门说了声“去”,我们就知道意思了。
我挑选了前门站着。张三很不情愿地站在了后门那。后门是放垃圾桶的地方,桶沿沿上爬满了苍蝇。张三就嫌弃地说:“王老师,我也想站在前门口。”王老师又把一整根的粉笔砸到他脸上。张三又提出异议,说:“那下一节课对换一下。”王老师瞟了他一眼说:“不行,你就站在那!”
张三不服气,回道:“上次小佟不愿站在后门,你都同意了。”
王老师扫了他一眼:“你把课文背得像小佟一样顺,再说。”
张三还想犟嘴,王老师就说:“把你爸叫来。”
我们都不敢出声了。张三比我更怕他爸。他爸在部队里呆过,手劲特别大,轻飘飘地掠你一下,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一根布条,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我们都怀疑他爸偷偷练过什么功夫的。
张三在后门那把嘴巴弄得一张一合的,我看出来了,他在默读“王金豆”。
王金豆正在黑板上板书呢!
张三百无聊赖,就拨拉着后门的插销,弄得剋啦啦响。这把王老师弄燥毛了,冲他大吼:“滚出去!”
我一看架势不对,也灰溜溜地低下了头,乖乖地站在前门,把脚也往外移了移。张三一下子紧张了,出门的时候给绊了个趔趄。教室里是一阵笑声。王老师又开始骂笑声,我感觉像是在骂我。
张三后来给我说,他就不想上王金豆的课。他说起王老师总是叫“金豆”,说王老师和他爸一样尸位素餐,会几句洋话就到处误人子弟。
那次罚站后,也许王老师心中有所愧疚,便对张三好了几天,上课经常叫他回答问题。可张三烦得要死,就是不配合,上课偷看小说。我猜想,一定是他爸爸告诉他什么了。
一天,张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怼王老师:“你以为你几斤几两,你的底细我全知道。”
王老师身子颤抖,说了好几句“叫你爸来!”语无伦次。那节课王老师就没有上,在讲台上沉默了好久,后来一个人回到房子去了。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知道坏了。我是班长,得主持大局。
怎么办?
我联合课代表赶紧找班主任。班主任先让我们上自习,他自己去了王老师的房间。我们远远地听见了吵闹声。接下来的几天,英语课都成了自习课,但大家倒比以往要认真得多。至于张三,已经被班主任一直罚站,没有期限。
因为张三死活不叫家长,说他爸去新疆了,他妈也去了。那几天,我专门去过他家,除了耳背的爷爷和走路不利索的奶奶,父母真的不在。
那几天是张三最快活的日子。吃完饭就来到学校罚站,有时站在台阶上,一半脚着地,一半悬空,闭着眼睛像是在练功;有时站在花坛上,高高的,笔直的身子像块雕塑;有时站在树荫下,摇头晃脑像是在背书。张三在那几天站出了花样,站出了境界。无论是低头看蚂蚁还是昂首望星星,都有模有样,煞有介事,不像我们罚站时的无聊。
班主任看着张三站得有滋有味,就问他:“错了吗?”
“错了!”
“改吗?”
“改!”
“你爸啥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
“继续站!”
张三就继续站着。每天,装模作样吃完饭,不管奶奶的叮嘱,就和我一起上学,有时还提早到我家,说:“走,上学去!”
我鄙夷道:“上学?”
他很认真地说:“是啊,上学啊!”然后跟没事人一样,一路上说说笑笑,一到校门口就严肃了,整理整理衣服,说:“我要上班了,你们进教室去吧!”
有一天,他拦住我,要我无论如何得帮帮他。我问怎么帮?他说:“帮写作业!”
他爸拍电报说,要回来了。
我还从未发现他那么害怕,眼睛不敢看我,一会惊悚,一会紧张。他说他爸会杀了他。
我说:“不会的,哪有父亲杀儿子的。”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你们是不知道的。”他带着哭腔,向小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小佟一脸的无辜。但小佟他爸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