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不上朝,舞乐不登堂。在旁人看来,这一年里玄明皇帝裴荣成了个既倦政无为又寡欲无求的君王,仿佛已将灵魂超脱于物外,徒留一副躯体孤守龙宫。他所居住的锦玉宫冷若寒池,又像一座雄伟华丽的坟墓。
寝宫养生殿里,一个小内官一脸虔诚地双手捧着《长明经》,朗声诵读道:
“明明天国,昭昭万世。奉持光明,得入天道。天下众生,歧路漫漫。世间苦难,一念之咎。执念如翳,一叶之障。偏之执之,永生难覆。摒之弃之,归心于一。一在青天,天神度之……”
裴荣盘坐于蒲团之上听经伴冥思,身影看起来十分飘忽,仿佛思绪牵着灵魂行将飞离。一声长叹后便打断了那诵经的小内官,道:“朕记不清了,你是那个终冥信徒吗?”
小内官挤出一脸媚容,道:“禀陛下,小奴自小崇信终冥神,熟读《长明经》,深以为这才是人间正道。”
裴荣道:“哦,既然如此,那你说说“归心于一”中的“一”指的是什么?”
小内官道:“这是在说人的心念要归一,才能感知终冥神的旨意,故而应该是“专一”或“精一”的意思。”
裴荣冷笑:“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熟读《长明经》?来呀,把这个满嘴谎话的小畜生拖出去打死!”
两个侍卫入内,左右拎起小内官的胳膊,直往外提溜。小内官哭求饶命,其声甚悲,譬如巫峡猿啼。裴荣一令制止,叫回小内官,又问:“再想想,这个“一”究竟为何意?”
小内官三叩其首,哽咽道:“陛下饶命,小奴实不知!”
裴荣冷哼一声,长身而起,从剑架上取下一把宝剑,“噌”地拔出了鞘,在殿内纵横舞动,剑花频绽,一旁的太监、侍卫都跟着拍手叫好。
裴荣止剑,一个回首望了望那小内官,道:“什么叫“一”?朕来告诉你,也告诉你们,告诉天下人!”青锋复起,急往墙壁而去,原来他的目标是墙上悬挂着的《中洲图志》。
直刺一剑于玄明东边的太成朝,道:“长岭淮水分南北,蜀山天险隔西东。南方尚且为二,“一统天下”从何谈起?这个太成朝必须灭掉,尔后南方才能归一。此为“一”也!”
横出一剑划破北方乾元朝的平原,道:“北朝不正,与胡蛮为伍,乱我大夏血脉,朕当北伐,令归一统,屠尽胡虏,纯一夏族。此为“一”也!”
在场的太监、侍卫皆鼓掌喝彩,太监总管李大桃谄笑道:“恭喜陛下,不日将荡平南北,一统天下!”
裴荣骤出一道剑光,将他的纱帽连带发髻一下劈落,又瞅了瞅披头散发的他,道:“非也,非也!”单手转剑,剑光旋成一个“银盘”,手腕劲抖,圆盘状的剑光径直覆盖在图志上,图上亮如灯照。接着说道:“一统天下尚不足也!世人愚钝,笃信伪神,故而受苦受难、轮回不休,殊不知我终冥天神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神。而朕作为终冥神唯一的下世分身,将如此剑光一般照亮整个中洲大地!”
李大桃一拜,道:“陛下圣明,是终冥神钦定的天子,定能将人间变为光明盛世、终冥天国!”
裴荣狂笑数声,倏地敛容,肃然道:“终冥大业谈何容易?”剑光再出,身姿变幻,砍杀心里的一众假想之敌,道:“终冥天神独照吾心,朕是唯一天命之人,光明之人,此为“一”也!世道昏昏如炼狱,唯有终冥存光明,要尽灭异教,尽诛异徒,举世唯奉终冥神,此为“一”也!哈哈哈哈哈!终冥神已降于吾身,朕是世上唯一的真理,唯一的法律,唯一的信仰,世人拜朕如拜神,为朕马首是瞻便是正途,朕要尽除旧世,创造一个崭新的理想之国,那便是终冥天国,朕的天国,此为“一”也!”
众人一齐叩拜道:“陛下万岁,终冥神万岁!”
裴荣看着这些卑躬屈膝之辈,随之忆起了群臣朝拜之景,冷不丁,前国教主道程岳的相貌竟闪现于脑海,登时心中怒气横生,疾挥剑光,劈在李大桃的胳膊上。李大桃“啊”的一声栽倒,其余仆卫慌忙四窜,谁也不愿受这无谓之难。
裴荣已有些疯癫,后背不断有黑气冒出,朝着地上抱臂挣扎的李大桃喝道:“你这个老贼,不要以为朕看不透你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不要以为你们这些蜀国獠子可以掣肘朝堂!今日你来的正好,朕早就想杀了你!”他这说的便是程岳,在其眼中,曾经屡次掣肘朝堂、倚权犯上的程岳就是如此不堪。加之此人时常抬出先帝裴玄来训诫自己,这便触了天大的忌讳,故而他对程岳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剑光又起,行将斫来,李大桃边挪着屁股后退,边尖声叫道:“陛下,是我呀,我呀!”又一声尖叫。
裴荣陡然止剑,诧异道:“程岳何时变成娘娘腔了?”
李大桃忙用更加娘气的语调说道:“是老奴我呀,李大桃!陛下忘了,老奴以前还给您唱过花旦呢,唱的是千古名妓红袖招。”
裴荣笑道:“对,对,你是李大桃,朕的好奴才,你唱过戏,唱过那个大妓女,那个睡过一万个男人的老鸡,就是那个,叫啥来着的……反正是一只老鸡!”
裴荣显然是记岔了,但李大桃哪里敢纠正,只得苦笑着迎合他道:“对对对,陛下终于想起老奴了,老奴就是那只人尽可夫的老鸡呀!”
裴荣骤然厉声道:“那你更得死了,终冥神说过,妓女是不洁的,是罪恶的!”一剑复往。
剑锋将至之际,李大桃胸口突然闪出一团火焰般的金光,阻挡了来剑。裴荣不肯罢手,更用力地去刺。那团金光继而露出形态,是一颗碗大的花骨朵,须臾开始绽放,越绽越大,宛如光盾,并清晰地显出真容——金光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