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我从遥远的北大荒回到湘江之滨的株洲。一下火车,就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温馨。我仔细回想着童年时代的记忆:那年,我三岁,父亲从部队转业到这个城市,家里充满了欢乐。楼上楼下住的都是东北人,于是孩子们在一起也都受大人的影响,谈论东北多么多么好。是在这个城市里,我学会了讲“大天上人”的故事,那个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高远无比的天上人间,过着神秘有趣的生活,骑着月亮船遨游太空,采摘星星……
父子之间有心灵感应,我刚走到一栋新建的叫做花果山的九栋楼下,正不知进哪一个单元,三楼的阳台上就出现了已经头发斑白的父亲,父亲一边兴奋地朝我招手,一边向屋里的母亲喊:“喀秋莎回来了!”
母亲也笑盈盈地出现在了阳台上。
两位老人沐浴在1980年代的阳光下,这可是中华民族100年来最美好的日子!父亲和母亲为我包饺子,父亲无比快乐的告诉我,他实现了一生的梦想,市老干局组织老干部旅游,去了趟美丽的俄罗斯!他说俄罗斯真美啊!过了境,那边是一片片的原始森林、原始草原,海岸线的上空无数的小鸟,路边上是成群的野鹿……讲着讲着父亲唱起了前苏联著名歌曲,父亲唱这首歌的时候我落泪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啊,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德军分北、中、南三路夹击苏联,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近百万大军,以“闪电战”横扫了阻挡它的苏联红军部队,长驱直入,莫斯科危在旦夕,希特勒扬言要在莫斯科红场上检阅他的法西斯军队。7月中旬的一天,莫斯科城里,新编的红军近卫军第三师开赴前线。在送行的人群里,莫斯科一所工业学校的一群女学生唱起了这首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姑娘们用这首爱情歌曲为年轻的战士们壮行。在歌声中,近卫军第三师的全体官兵向唱歌的姑娘们行了庄严的军礼,他们含着激动的泪水,伴着这歌声走上了前线。几天后,在极为惨烈的第聂伯河阻击战役中,这个师的官兵全部阵亡。阵亡的将士中有一个中国连,那个中国连的连长就是我的祖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叫我“喀秋莎”。
父亲对我祖父的记忆是这样的,那么一个慌恐不安的夜晚,灰蒙蒙的月亮地,一阵狗吠,只见一个大汉翻墙入院,拍拍窗子,祖母赶紧去开了门,进来的是祖父,祖父浑身是血,肩膀上中了枪弹,说是日本人来了,东北军不战而退,时任东北军珲春驻防连连长的祖父,率全连官兵倒戈,杀向日军,终因寡不敌众,队伍被打散了。祖母让父亲去小河西烧锅打一瓶烧酒回来为祖父清洗了伤口,当时还只有12岁的父亲拎着个瓶子去了,那个时候村子里边人家稀少,古树参天,父亲买了烧酒,回来的时候却迷了路,等到了家门口,一阵枪响,祖父撂倒了几个日本兵,永远地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我在株洲的一家起重机厂上班了,这家厂生产的产品是当年样板戏中天天唱的“大吊车真厉害,万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那阵,是我来株洲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无比,蔚蓝的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湿润温暖的空气,路旁的法国梧桐,市郊农民的庭院、菜田、鱼塘,一簇簇枝叶茂盛的竹林……我新婚燕尔,系着条鲜红的领带,穿着件双排扣很合身的灰色西装,每天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耳畔响着厂部广播喇叭播送的雄壮有力震撼人心的“我们工人有力量,嘿,我们工人有力量……”穿梭在上下班的人流中,我的心中充满着阳光!
我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这个时候我发现:设计起重机也好、内燃机也好,制造坦克发射导弹也罢,所有的理论基础都是初高中数理化知识的综合运用。大学仅仅是引领我们走进某一个专业领域的向导和敲门砖。假如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某个全新行业给我一个从事技术工作的岗位,我就是凭借我良好的初高中数理化基础我边工作边学习同样可以胜任,正如过去人们常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事实上也是,八九十年代在广东珠三角最基层生产线上做生产工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成了优秀的皮鞋设计师、服装设计师、企业管理者或者是优秀的企业家。
有一点他们是共同的,就是他们孜孜不倦地终生热爱学习,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学一行,虽然他们没有考上正规的大学,但是社会这所实战大学同样成就了他们,但被成就的往往都是那些有准备的人,基础知识扎实的人,不学无术者、面临困境、面临挑战就临阵脱逃者,幸运之神永远难以降临其头上。
1986年,我做工程师做得正起劲呢,厂里突然让我去做推销员,当时我脸都气白了,我堂堂工程师干嘛让我去当推销员?老厂长找我谈话:“你知道世界上一流的大企业吗?那里都是要一流的工程师去做推销。”
我问:“那我具体做什么?”
老厂长语气庄严、充满神圣感地说:“谈判。我马上就要你去上海宝钢、四川攀钢、东北鞍钢几家大用户去投标!还要你去参加国际工程项目的投标!”
我强烈的好奇心被老厂长煽动起来了,而且愈发不可收拾。我要去做一名推销员,去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工程项目去谈判!——谈判,多么神圣的词啊!过去只是在小说、电影中看到过战争双方的高级军事首脑们的谈判,那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谈判,像国共两党的“重庆谈判”,像中朝与美国佬的“板门店谈判”。今天呢,我要代表一个企业去谈判了!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苍茫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就出现了我这样一位背着大大的行囊,拖着两条瘦腿,栉风沐雨,走遍千山万水,访遍千家万户,尝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用两条瘦腿为中国大地梳梳子的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