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高考在全国统考之前首先要全省预考,预考通过才能够获得参加全国统考的资格。邻近6月18日全省预考只有两周了,我还在参加着繁重的生产队劳动,那会正是种玉米的农忙季节,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痛。
父亲现在恢复了党藉恢复了名誉还没有最后返城恢复原来的职务,在村里担任起了大队党支部书记,总是劝我:“注意影响,过去咱是啥样今天落实政策了还要是啥样,要表现得比过去还要好!”
我怀里装着书,争分夺秒走到哪里学到哪里。春种是最紧张的,抱着播谷子的点葫芦(播种的一种原始农具)“当当当”随着犁耙敲几个来回了,山沟沟里的小鸟才从森林中醒来。我为怀里没有解完的数理化习题跟长毛队长请假,“长毛大叔,我……我上‘外头’(指出外大小便之意)。我这“外头”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一个钟头。长毛队长纳闷了,出趟“外头”咋用这么长的时间呢?长毛队长就悄悄地跟在我后边盯梢,他终于发现了,我哪里是在“出外头”,是蹲在壕沟里忘我地学习呢!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势往壕沟里一躺,捂着肚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哎呀,长毛大叔啊,我肚子疼;我的妈呀,我疼死了!”
长毛队长笑了:“好了,别装了!回家好好学习去吧。看你这用功的劲头是非考北大清华啊。”
我要注意影响,不要因为父亲落实了政策,就不知道姓啥了。我仍装着肚子疼,一路爬行,拐过山角,当回过头来见不到在田野里播种的长毛队长和社员们,我便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朝家跑去,怕被人发现我在家里“走歪门邪道”,我揣上书本跑到西山顶上的松树林中坐在软软的厚厚的松树叶上,伴着松涛之声,嗅着好闻的松树香,“扑楞楞”飞过来一只鸽子落到我的头上,陪我解数理化习题、背诵复习大纲上的政治题:“什么叫辩证唯物主义……什么叫历史唯物主义……”
我去看我的伙伴卢晓明,令我非常悲哀的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闭门锁屋仍在埋头钻研他那个明朝大代数。我向他讲我的进步我的发现我的新资讯,他无动于衷,好像还伤害了他的自尊。
转眼间,进入初夏的季节了。九年制的天津数理化教材其中的每一章每一节每一道习题每一个概念都让我学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牡丹江一中老师给我的一套建国后17年历届理工科高考试题我没用请教任何老师靠自己全做对了。
若干年后,当我回顾这段岁月的时候,我方知:面对高考,是愄惧还是沉着、冷静、迎难而上,这是对智慧、意志力、人生态度的一次考验,无论是赢得高考,还是输给了高考,只要你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全部的智慧都是对人生的一次伟大锤炼,人生就是经历这样无数次的考场而走向完善走向辉煌的。通过高考,树立起来的人生信念,构建起来的知识体系,强化了的知识基础,培育起来的学习力,无论是否考上理想的大学,都会引领我们走进让你心跳、刺激、亢奋、新鲜无比、美丽浪漫的诗情事业。大学仅仅是引领我们走进某一个专业领域的向导和敲门砖,假如我有这样一次机会,某个陌生行业给我一个从事技术工作的岗位,我就是凭借我良好的高中数理化基础我边工作边学习同样可以胜任,正如过去人们常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事实上也是,八九十年代在广东珠三角最基层生产线上做生产工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成了优秀的皮鞋设计师、服装设计师、企业高管或者是优秀的企业家。虽然他们没有考上正规的大学,但是社会这所实战大学同样成就了他们,但被成就的往往都是那些有准备的人,不爱学习的人,面临困境、面临挑战就临阵脱逃的人,幸运之神永远难以降临其头上。
还有两天就要参加全省预考了,我心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时而欢喜若狂,时而情绪低落,喜忧参半,喜的是经过8个月的艰苦奋斗,走进考场的这一天终于临近了,忧的是怕万一考不上,我被折磨得心慌意乱,昨天在西山松树林里背政治题,背着背着又睡着了,我醒来后自责:怎么能这样呢?太可怕了,我要鼓起勇气,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考试的前一天,我在西山松树林里看了一天的物理,不管收获大小,感到疲劳了,有点头昏脑胀,我倒觉得这是最好的享受,像辛勤耕种的农人们的田间小憩,憧憬着庄稼丰收的喜悦。
1978年6月18日,这一天的清晨红霞满天。我背上母亲为我蒸的白面馒头、两只咸鸭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家门赶往三道沟公社考场参加全省预考了。卢晓明和许志强都临阵气馁,报考中专了。小鸟在我的头上追随着我为我歌唱,身后村里的大广播喇叭播放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首都报纸摘要节目”一路为我壮行,我心里默念着父亲自从我上小学一年级每次面临考试时都会对我讲起的毛主席语录:“在战略上要藐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一切敌人。”我心里开始紧张了,我将路过那片荒野,又要与那具死尸面对面了。我的头发都直竖了起来。每次这个时候我都后悔,不该走这条近路,绕点远走大路就不会与那个让我恐惧发臭的死尸相遇了,但每一次过后我又都大着胆子冒这份险,因为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在我匆匆往返来去的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和黎明,那死尸的脸色从灰白变成暗黑,现在已经变成骷髅了。
我距骷髅越来越近了,一片阴森的气息和尸臭朝我袭来,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我把头扭向一旁,让视线避开骷髅,我相信科学,我是无神论者,相信那骷髅不会对我造成伤害。可怕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那骷髅竟然在动,原地摇晃了一下,就朝我一跳一跳地追来了!我惊恐万状,想喊喊不出,想跑跑不动,两条腿好像与大地融为一体,我极力让自己镇定、镇定,待骷髅追到我的面前时,我鼓足勇气,飞起一脚,咣啷一声踢过去。被踢翻的骷髅下边露出来的是一只大山蛙!
理工科预考只四门:政治、数学、物理、化学,理化是一张卷。考试的铃声响了,我走进梦寐以求的考场,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圣殿。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渴望考试,而且希望试题越难越好,那样才能显示我的出类拔萃、卓而不群。我紧张、振奋、激动……考数学的最后一个大题,是因式分解,占了总分中的25分,如果这道题做不好,前面的即使全部正确,也只能是75分,万一多点儿小错误,60分都有风险。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苦思冥想,监考老师不停地用手指拨动着黑板上用硬纸壳剪成的大时针:还剩下20分、15分、10分、5分……这道25分的大题就要丢了。我额头上滴下了汗珠,监考老师就将发布交卷的指令,我的脑海里蓦然一亮:真是神了,这道题不正是昨晚在梦里顺利解过的那道数学题吗?我大笔一挥“唰唰唰”只几秒钟,这道看似繁杂的数学题一下便迎刃而解了!
走出考场,除了我一脸的喜悦,别人都是垂头丧气,要么拍大腿、要么捶头。这次预考,全县设了三十个考场,全县考生四万多人,入围得以参加全国统考的三百多人,最后全国统考入本科线的只有三十人,那一年我们县的高考率千分之一!
我进行最后的冲刺最后的决战了!
我每隔一天去一趟牡丹江一中,现在我再也不去高考补习班听课了,那对我来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现在找到了最佳的学习方法、天下最好的学习环境。我每次背着玉米面饼子来到牡丹江一中,如同上下班的老师们一样,往高考班办公室随便一张椅子上一坐就开始学习,数学题问身边的数学老师,化学题问身边的化学老师,物理题问身边的物理老师。全中国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学习条件了,若干年后,中国的亿万富翁们给他们的子弟都买不来我目前这样优越的学习环境,贵族学校都会望尘莫及!名校名师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办公,他们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随时可以帮我解答。教数学戴眼镜的姚老师每次见到我都拍拍我的头,给我倒杯热水,亲切地笑笑:“你又来了?”
我曾经无数次为动荡不安的年代、漂泊不定的生活、得不到的教育机会而叹息而无奈而哭泣,如果就那样叹息无奈哭泣,永远于事无补,我为命运悲哀哭泣的同时我寻找,抗争,怎么样?那一所所中学、那一座座知识的殿堂,卢晓明、许志强等等很多人望而却步,望尘莫及,城里条件好的考生也只会花钱参加这些中学举办的高考补习班,唯有我,不用购买听课证,一分钱都不用花,大胆地走进去,请数理化各科高考名师们一对一对我面授,开小灶,专捡干货。哈!这就叫出奇制胜。
往返请教老师的山路上,星空下,月光中,我向自己的弱点挑战。我的记忆能力不好,几年前在三道沟公社俱乐部的舞台上表演我自己创作的快板书,竟然台词记不住,中间不断地冷场,在无数人的面前丢尽面子,以至对自己的记忆能力丧失信心,为了上大学,为了实现我的人生理想,我重建信心,我张开双臂仰望蓝天,大声呼喊:“我是记忆天才,我一定能!”然后我对化学元素周期表进行强记硬背:“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在我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反复记忆之下,当我再一次趟过湍急的大河在晨光中走近熬头小站之时奇迹诞生了:109个化学元素我终于倒背如流。我兴奋极了,中国历史上曾经流传过一首民谣,若干年后随着一部电视剧的热播又广为流传:“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这首民谣到我这从此更正了:“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我更要行。”
一个人成功与否,行与不行只有我们自己说了算,任何至高无尚的权威都说了不算,他们说你不行是有预谋的,就如商场上的残酷竞争,有了你行不就没有了他行吗?如果你自己说你自己不行那就真的不行了,如果你不甘失败,勇敢地说自己行,而且付诸行动,持之以恒,就会为自己铺就一条领诺贝尔奖、奥斯卡奖、联合国大奖的通往辉煌罗马的大道!
往返的火车上,在我埋头演算习题之时,我经常看到张雅杰,她现在变了,不再是读中学那个时代的少女了,她完全是个穿戴时髦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她大概是在牡丹江通勤上下班,肩上总挎着个好看时髦的皮包,跟她一块上下车的也是一群时髦的男女青年。每次见到他们,他们都在不停地说笑,那个时代有首流行歌曲《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好像就是专门为他们编的为他们唱的。有一次,我和她坐对面,却不敢跟她说话,只敢用眼角悄悄地瞟她两眼,她穿衣服是那样好看,裤线笔直,脚上穿的是带拉带的那样小巧的黑皮鞋,露着穿火红袜子的脚背,她每次朝我微笑,我都装做不认识,埋下头专心做数理化题。
县政府大门口,聚集着众多的人,他们都在看高考光荣榜,高考预考分数全县前十名的被张榜公布。我是来县招生办准备打听分数的,正要进县政府大门,一个甜蜜久违了的女孩声音在呼唤我:“邰勇夫!邰勇夫!”我循声望去,是张雅杰拖着两条美丽的大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脸色红扑扑,让人想起盛开的玫瑰,一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她兴奋地告诉我:“邰勇夫,你上了光荣榜,全县理工科预考第一名!”
是吗?我激动得心嘭嘭跳,挤进人群一看,果真如此,我的名字显赫地列在榜首!那天下午,张雅杰始终伴随着我,跟我到县城火车站,一块乘车回到熬头,一路上听我畅谈伟大的理想,在熬头我挽起裤腿,准备趟过大河回家,继续努力,争取全国统考获得更好的成绩。张雅杰像当年在公社中学宣传队演《东海小哨兵》时一样,拉住我的胳膊说:“走吧,到我家歇歇,吃了饭再走。”
这是我第一次去张雅杰家,张雅杰家在一片沙果树掩映下的红砖房里。张雅杰把我介绍给她当铁路工人的父母:“爸、妈,这是我同学邰勇夫。考大学全县考第一!”
张雅杰父母为我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宴。我洗过脸,张雅杰递给我一条湿热的毛巾,“这是我的。”我用这条毛巾擦脸时,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女孩脸上特有的馨香。上桌吃饭时,张雅杰父亲坐在我的对面,张雅杰紧挨着我坐下了,她苗条的身体始终向我倾斜着,我感觉到了她身体上热度,她不停地为我夹着各种各样好吃的菜肴。傍晚,夕阳下,张雅杰送我过河,当我趟过大河,回头看时,张雅杰仍在河边伫立着朝我挥手……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等我上了大学,第一封信我就要写给张雅杰。
1978年7月23日全国高考统一考试结束了!这一天后来回想起来,很平淡,没那么隆重,没见哪位考生有家长接送,连续二天的高考,中餐就在操场的树荫下吃我随身携带的玉米面饼子,晚上是住在距考场60公里之外的傲头小站,早晚来去乘坐半个小时的火车,幸亏那两个早晨火车没晚点。我屈指算过,至全国统考,我一共走访过39所中学,请教过367位老师。在等待入学通知书那段令人焦灼不安的时光里,我和卢晓明在原始部落的大顶山上砍柴,一天只砍那么几捆,就再也没心思砍了,我们绕开世世代代无数人走过的山路,另辟一条崎岖小径攀上了大顶山最高、最陡峭的石崖上,极目远眺,“呜——”一列火车长鸣一声像巨蛇一样钻进远山的背后……
我再次朗诵马克思的人生格言:“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大路可走的,只有那些不畏艰险沿着崎岖山路不断向上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我们俯瞰踩在我们脚下的莽莽林海,千山万壑。卢晓明说:“咱俩今天攀上了最高峰,这——也许意味着什么!”
我激情迸发,大声朗诵道:“要长就长在陡峭的山崖,要生就生得美如云霞!”
不久,我所在的那个三道沟公社出了桩头号新闻:全公社(相当于后来的乡镇)十一个生产大队(自然村落),两千多名考生中,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考上了中专,考上大学的是我,曾经是全公社著名的 “历史反革命”老抗联的儿子,中专生是卢晓明,曾经是全公社著名的老右派的儿子。
1978年的金秋,在我告别原始部落赶往熬头小站远走高飞的路上,长毛队长驾着马车送我,我面对群山呼喊:
“我上大学了!”
……
田野里收获庄稼的乡亲们远远地向我挥手,我激动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