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塞不流
第一节
自从范晗来到上都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飘落,将繁华的上都点缀成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堂。范府,范晗一人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正在堆雪人的皇甫湜和赵潼。上个月托关系,元稹已经成功被安排到了山南西道的涪州乐温县任县令,前几天刚刚上任去了。
杨熇递了一个披风给范晗,“公子小心着凉!要不了几天朝廷就该开始授官了,公子你也已年满十八,估摸着,如果公子想出外的话,做个上都周围的县令还是可以的,这些地方人口不少,也算是个富硕之地。”范晗挥了挥手“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先生帮我去叫退之兄来吧,我们几人一起去店上看看,这两月的月入一月比一月少.....”
三人骑马不多时便到了东市。只见店铺门前有两个穿着宫廷里衣服的男子正在买盐,只听其中一个人说“店家,这些盐都给我运到宫里去,这都是霍公公替皇上采买的,利索些。”却见另外一个年轻点的男子从兜里拿出薄薄的一层铜钱递到那帮工的手中:范晗一眼便看出来了,这点铜钱是远远不够的!范晗正欲向前理论,却见杨熇拦住了他,“公子,这些都是宫里的宦官,都是假着宫市的名义出来强买强卖的,他们口中那霍公公或许就是当朝宠宦霍仙鸣,你得罪不起的,损失点便损失点吧。”韩愈深知这些宦官的不好惹,但又放不下这口气,只是在默不作声。范晗却毫不在意:原先在学校学习时听到这些宦官专权肆意妄为的事迹,范晗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又听见了这种事,瞬间便想起了几十年后那篇著名的《卖炭翁》,索性不理会杨熇的劝阻,径直走向前去“不好意思了这位公公,这点钱.....怕是有点不够啊。”那那年纪稍大些的太监听了,却不由得哈哈大笑“不是咱家笑话,公子恐怕入世未深吧。这些都是皇上要的东西,普通百姓就是白送也乐意呢,怎么?你敢拂逆圣意?”范晗听了更是不爽,“就算是为了陛下,也得按照市场的价格来,否则生意人们只能赔钱,甚至妻离子散,这样是不利于陛下的名声的。但如果按照正常价格来,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愿意供给陛下的,不仅我们有利可图,对陛下圣明仁德的名声也无损害。”那老太监这么一听反倒无言以对了,高声地回到“这家商户的货物质量太差了,咱家不屑于要这样的低劣制品。”随后扫视了一遍围观的人们,这些围观的人们仿佛接到了什么指令似的,纷纷散开了去,原本排满了对的商铺面前瞬间陷入了一片沉静。那老太监看了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微笑,但随即又扳起了脸转过头来对着范晗狠狠的说道:“这位公子,你等着,咱们的事没那么容易了解。”随后便向其他商铺走去。
范晗还在忿忿,韩愈也终于开始大骂那些宦官,只有杨熇一人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一周以来,一切都平静地有些出奇,事情都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一差强人意的是,除了一些不明事理的外地商人,本地人已经不爱去范家商铺买盐了,但这对范晗来说并没有什么,毕竟现在的范晗已经很有钱了。另外一面,在请得范晗的介绍信后,杨熇在上周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留下了个锦囊给皇甫湜后就离开了京城,韩愈等人还骂杨熇那厮看见一点困难就临阵脱逃了。而韩愈本人呢,则在接到合州巴川县令的任命状后匆匆出发了。
这天,范晗正在府里与赵潼练剑。突然,只见二三十个大小衙役冲进府来,把整个范府包了个密不透风,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宦官走了进来:竟然是当天的那个老宦官!!!那老宦官眼里微微一笑“传陛下口谕:振武节度使范希朝之子范晗,违反盐法,私销禁盐,从中渔利,以此大量囤积钱财,意图不轨,今押范晗至大理寺候审,钦此!”说着几个京兆府的衙役就跑过来拘押了范晗。范晗刚从恍惚中回想过来:“你...你诬陷我...”只听旁边京兆府的李实—他是道王的四世孙,不仅昏聩无能,而且残忍凶狠,说道“呵呵,诬陷?得罪了霍大人和窦大人,你还想活着走出大理寺?别想了。”一声冷笑之后,李实唤过几个衙役“来人!把这逆贼和他的侍卫带去大理寺押好。”
皇甫湜在门外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正手慌脚乱之际,忽然想起杨熇临走时留下的锦囊,于是慌忙打开,只见上书“若有事,可往李吉甫大人家找其小姐,或可救。”当下拦了一匹马就快马加鞭赶赴李府。
到了李府后门,只见百合正买置了东西正打算回府,皇甫湜慌忙停下马来,正欲揽下百合,却因心太急而摔在地上,百合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笑着走过去扶起了皇甫湜“这位公子何必如此慌张呢?”皇甫湜焦急地说道“姑娘你是李府的人吧?求姑娘快快替我通报一声,便说我范府今日危矣!”百合听皇甫湜着急,也速速进了门往李娉婼闺房跑去。“小姐!范府的一个人来通报......”百合一路跑来,早累的气喘吁吁。却见李娉婼一脸平静地说道“慌什么,要是那个下人是替他们公子传话来的,去告诉他不必了,我不想见他。”百合哪里知道,自从上月钦王府大婚至今,范晗便没主动来找过她,李娉婼正因此而生气呢。“不是.....小姐...那人说范府今日危矣!”这一下倒把李娉婼吓得不轻,她虽然知道范晗的性子,却也明白他绝不是会在这种大事上开玩笑的人,当即让百合把皇甫湜请进来。
待皇甫湜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只听李娉婼叹道“范呆子明明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心智像个孩子般不成熟,宫里的宦官也是得罪得起的?当初他开这盐铺时,不过是借着朝廷法度松弛,贯彻不力,而京城官员又想逢迎一下范大人,宦官们更是看着以宫市为借口在范家店铺上有利可图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他得罪了宦官,他这盐铺也就不可能开的走了。”李娉婼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想“如今呆子入了大理寺,我父亲又远在外地,为今之计,只能先找纯哥哥在朝堂上帮忙挽救一下了。”说罢,李娉婼便唤人准备了一辆马车,带着百合和皇甫湜去往广陵郡王府。
“什么?这群宦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郭氏咒骂道。“王妃莫急,这崔仙鸣哪里是个好惹的主,此时还得从长计议。皇甫湜!你速速快马前往振武找范大人,请他回京辩解,此去振武就算你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我或许只能拖的一时半会儿,所以还请你速速前往。婼儿和百合姑娘,接下来的事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们速去范府统计一下范府的账簿出入,整理一下以待时用。”说着便唤小映子—广陵郡王最信任的小黄门备车,“我还得去各大臣府上去问问,明儿才好解释。”
翌日,紫宸殿上。“你们看看!范希朝的儿子竟然要蓄谋造反!!!”说着李适便一把把大理寺的奏疏拍在了桌子上。裴延龄自然知道范晗是李纯的好友,更深知如果李诵等人得到了范希朝在外的支持会带来多大的压力,于是不约而同的同霍仙鸣站着了同一战线:“启禀陛下,范晗谋反,钱粮人马恐怕已经准备就绪了,此时宜速速处置,以免造成更大的动乱,臣以为范晗应于明日立刻处斩,以儆效尤。”只见李纯快速站了出来“臣以为....”“你给朕退下!”只听李纯话未说完李适便喝令制止,“朕知道你与范晗自**好,所以为了避免有失偏薄,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参加了!”李纯还是忍不住“皇爷爷.....”“你给朕退下!”李诵听了这话使一个眼神叫李纯退下,随后走上前去“父皇!范晗的这些罪行都还有待证实,如若立刻处罚,只怕会激起范希朝的不满,影响君臣关系啊。”却听的李适身后的霍仙鸣阴阳怪气地回到“敢问太子殿下,微臣不知范晗的罪行有何需要证实的地方,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啊!”李诵正准备回答,却听贾耽撞了撞他那虎头拐杖,声音明朗地说了一句“霍公公,现在是就事论事,有确凿的证据就是有证据,没有就是没有,说话要拿出证据来。”霍仙鸣一听,虽然知道李适对此并不在意,但这毕竟是四朝老臣的话,不可不听,只能低下头来不再说话。又听贾耽正色说道“如今北疆不宁,回鹘各部落的骑兵随时侵扰,而范希朝的振武距离京城亦不过七百余里,范晗本就是范希朝独子,要是范晗果真有罪,尚且要顾及北疆安宁从宽处理,何况如今对其谋反的证据不足,而哪怕是违反盐法一条,也有待商议,毕竟他并没有私自贩朝廷规定的粗盐,这细盐还是他自己造出来的。如若证据未明而匆匆决断,恐怕招致内忧外患。依老臣之见,如若范晗果要谋反,府库必要多置兵甲器具,而钱粮亦须多有出入以招募兵马。如今不如先派人往范府查抄账本,查看钱粮出入,再静待时变。”贾耽这句话刚刚说完,卢迈—如今的尚书右丞,也奏道:“范晗小子,无甚能耐造反,如若果真是范晗意图谋反,必然是范希朝指示的,得知谋反事露,范希朝必然不敢如今解释待在振武备战;反之,若此事纯属诬陷,范希朝必然主动如今解释,如此可见范家是否有谋反之意了。”李适一听,斜眼扫视了一下台下的众臣:“既然二位爱卿都这么说了,那便依着二位爱卿的想法办。霍仙鸣,这个事是你禀报的,你不便审案。裴延龄,你任主审官,要是有什么难处,让礼部侍郎李齐运和京兆尹李实配合你。退朝。”
下朝之后,李纯朝贾耽走了过去“多谢国公在朝堂上相助。”贾耽只微微看了一眼李纯,便转过头去“广陵郡王也不必谢我,我不是在帮郡王,我是在维护大唐。不过王爷,今儿陛下任命的审官...”说着眯起了自己那乌黑的眼睛,望向南面生机勃勃的上都城。
窦文场看着眼前慢慢走开的一班大臣,也拉着霍仙鸣走出了大殿。“霍兄,贾耽这老头看着都要半截入土了,这几月他却频频于我们做对。恐怕我们还得再搜罗点证据,才能尽快扳倒范家啊。”霍仙鸣更是气急败坏“这事儿如今可麻烦了,原本一个四朝老臣贾耽就够麻烦的了,谁想今天卢迈那老东西也出来冒个头,这么一来,要扳倒范家就更难了。不过好在这次的审官是裴延龄他们,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许多。如今看来,只能再搜罗点材料,要能置范家于死地自然最好,若不能也要提前准备着退路。对了,窦兄快快托人出宫联络裴延龄和李实,让他们想点儿办法,实在不行,让他们捏造点证据...”
腊月初二,绥德茶铺。刚刚渡过吐延水的皇甫湜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热茶:自四天前驰出上都后,皇甫湜几乎是昼夜兼程,每日疾驰近百里,马都换了好几匹了,要不是临走前百合在他兜里多放了几贯铜钱,早没有钱换马了。皇甫湜正打算起身,却见渡口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一袭白衣,也是刚及弱冠,不就是杨立岬吗!皇甫湜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没想到脚一软扑通一声趴倒在杨熇跟前“杨先生,求你快救救公子吧!”杨熇看到皇甫湜倒是吓了一跳,忙趴下身来扶起皇甫湜“持正不必担心,你且看这是何人?”皇甫湜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将军:他身上穿着黑色便装,身材壮实,手臂上青筋暴露,脸上的胡子整齐地分布着。那将军拍了拍皇甫湜的肩膀:“多谢这位小兄弟,不必担心,范家,不会有事的!”
第二节
大理寺大牢。看着铁窗外鹅毛大雪,范晗不免默默叹了口气,想当初,范晗好歹也是从现代穿越回来的,这几天的苦日子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每日守在这个仅有两只巴掌大的铁窗的大牢里,甚至阳光都只有固定的几个时辰才看得到。大牢里没人处理卫生,排泄物、身上的臭味,甚至是死去很久的没人处理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交杂在一起,每天的饭菜不过是些粗粮,甚至有些馊饭菜。更让范晗感到可恶的,是大理寺狱里那些小吏,若是有人打点他们的,那人的饭菜就好些,排泄物也能专门得到打理,要是没人打点他们,那便常以馊茶饭对待,还时长寻个由头打你一顿也没得说,亏得李娉婼考虑的周到,让百合拿了些铜钱打点了狱卒,否则指不定范晗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打的人呢。
范晗正看着窗外的雪景,只听旁边一个大牢里又传来了一声哀鸣,不用说,肯定又是哪个穷苦人挨打了。范晗低下头来正叹息,忽然,一直血迹斑驳的手出现在了范晗的旁边,把范晗吓了一大跳。只听那人说道:“这位公子,您这细皮嫩肉的,没少给狱卒钱吧...俺老张也是倒霉,刚刚从山上伐了些木头出来做成木炭,正打算拉去城郊卖呢,迎面便来了两个大官,想用几匹红绸就换了我的木炭,这堆木炭可是俺老张全部的身家啊,我不许,他们便编了一个理由把我拉来这大牢里,哎....”范晗听着这里,不觉吟起“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只见诗未吟完,临近几个牢里的人们纷纷留下了眼泪,范晗只得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将这害苦百姓的宫市制度连根拔去!却见一个穿着白袍的官吏朝范晗走来,到了范晗牢前,看了看周围无人,恭恭敬敬地向范晗行了一礼,正欲离开,却被范晗叫住,那白袍男子叹道“亏我白乐天活了二十有几,竟不能如狱中公子洞悉世事,为民说话,哎....”范晗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被诗感动的无名小吏,这会儿一听却大吃一惊:“阁下若不是白居易白乐天?”白居易此时在京中做校书郎,今儿跟着上官来大理寺调些卷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理寺狱中,这时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他哪里想得到这时有人知道还未成名的他的名字,于是更以为眼前之人非同凡响“正是,不知公子姓名如何?何故到这大牢之中?”范晗微微一笑“我是戴罪之身,不便把你牵连进来,今日便算我二人认识了,只愿你我日后若有机会再见,共同造福百姓。”白居易愈加敬佩范晗,又深深向范晗行了一礼。正行礼之时,却听那上官在找白居易了,白居易无奈,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裴大人,这么些天了,李实他们也没能搜索到些要害的证据,窦公公和霍公公那边也没给什么回复,这可如何是好...”李齐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这这这....是啊...咱们这次...会不会被窦、霍二人连累啊...”李实在一旁嗫嚅着。赵宗儒看了一眼李实,打心底里恶心,甚至自己都在想自己快七十的人了,怎么还与这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裴兄,如今咱们可是被窦文场那厮给耍了,这事原本不干咱们什么事的,之前延龄兄答允了窦文场上书,便被窦文场拉入这场案里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今儿可以扳倒范家,或许裴兄仍有拜相的机会。”裴延龄咳了两身,自入了冬病症是越来越重了,郎中们也解释不出是什么病,“但愿如此吧。李实,你去把账册整理好。我吩咐你一件事,你速去两京都市署找市令欧阳江......朝议之时或可致范晗于死地。”
另一面,太子府。“在下以为,太子殿下不应该混入到这场事件之中,以免惹恼了陛下。此时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若陛下诚心削了范希朝的职,那咱们帮着范家反而容易让陛下怀疑内外大臣勾结串通,到那时可就再也不容易脱身了。”王伾在一旁劝道。“伾兄所言极是,但也不可完全不插手。一面范希朝确实是镇守北疆的不二人选,另一面,范希朝虽未表明政治立场,但如今最不过不支持也不反对我等,若能拉拢得范希朝,日后要革新也要容易些。但如果我等明哲保身,不助范家,若是范家倒了,且不说裴延龄那一党气势大增,我等也失去了一个可拉拢的得力之人。”王叔文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蓬勃大雪。“别的都好说,只是纯儿那儿...”李诵紧皱着眉头。“殿下不必担心,广陵郡王虽小,性子也急躁些,但大事上他还是有主意的。”李诵默默点了点头,知子莫若父啊。李诵沉思了一会儿,“若朝议之时论及这个话题,我等要拿捏好分寸,我们的人不要太突出。叔文,你准备点东西,孤可能要去卢中丞府一趟。”
也不知下了几天几夜的雪,雪总算还是停了,可整个案件,似乎并没有像这场雪一样停下脚步,反而愈演愈烈了起来。
腊月初八,西市,范晗常去的那家酒楼。白居易一人正在此处小酌。“你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东市一家仓库失火了!”一酒客说道。“可不是嘛,听说火烧的大,火才烧起来,京兆府衙门的人就在李大人的带领下到了。据说今晨,尚书右丞卢大人都出现在现场了呢。”另一个酒客回道。“那是自然,东市是有常平仓的,要是常平仓也给烧了,那麻烦可就大了。哎,你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说到这点,另一个酒客甚是得意“也不瞒老兄,家兄就在京兆府衙门当差,昨夜跟着李大人去的,回来说,好像是什么范家囤积粮草意图造反的粮仓被烧了,家兄听李大人说什么今儿就要上奏呢。”“那不得了,敢在常平仓那附近做这种事的也是要死,还意图造反,那范家甭管是什么天潢贵胄,今儿怕都是要完蛋。”白居易又喝了一口酒,“这事恐怕要酿成大案啊...”
另一面在大理寺,李镐端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说实话,李镐此时真是如坐针毡,在如今两派针锋相对的前提下,一方面,以“第三天子”李纯为首的部分大臣不愿意范晗被定罪,而另一方面,以霍仙鸣为首的宠臣们又急于定案,以免夜长梦多。因此,这个时候,李镐仿佛一块夹心饼干的馅儿,随时可能被夹到窒息。这时,大理寺丞崔相治走到了李镐面前:“大人,宫中霍公公找您入宫。”李镐正了正帽子,“走吧,带上前儿的整理的范府账簿的材料....”
延英殿,这儿原本只是位于紫宸殿西北角的一座小偏殿,但自肃宗皇帝后,这座小偏殿的政治作用日益凸显,许多大事都在这里决定。李适换了便服端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各怀心思的大臣们。得知范希朝已秘密进京并将于今日觐见皇帝的消息后,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李纯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宿没睡;李诵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言不发,但透过他的眼睛,李适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喜悦;贾耽仍然拄着拐杖站在哪儿,仿佛已经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霍仙鸣则着急的不行,李适知道,此时霍仙鸣是想在范希朝觐见之前把案断了,否则一旦范晗被范希朝给救了,那可就真是到嘴的鸭子都飞了,更严重的是说不准还会如放虎归山一般反咬自己一口。
“陛下,范晗党羽为销毁证据,竟放火烧仓,火势蔓延开来,幸好在夜间无人受伤,但要不是京兆尹李实大人赶到的及时,大伙一旦烧到了常平仓后果不堪设想啊!臣请立刻全面逮捕范晗党羽,以消后患。”陪审的礼部尚书李齐运禀报道。裴延龄看着李适脸上平凡的神情,走上前去“陛下,此处有前儿查抄的范家账本,请陛下御览。”说着托太监把账本拿到了李适眼前,又一面解释道“范家这几个月共入账七百二十贯,合计铜钱七十又二万文,各项在帐支出四十万文文,范府搜出十万文,应盈余二十又二万文,臣本疑惑这二十又二万文去往何处,今晨臣收到了李实报来的公文,李实大约估计那着火仓库内约有二百斗粮食于百斗草料,粗略估计大约二十多万文,正合范府差缺之数。”此话一出可谓是震惊了大殿上的大臣们,连李纯也意识到,这若是真的,那范晗利用精盐制造法赚取大量钱财,以此囤积大量粮草意图不轨,逮捕入狱后其党羽为销毁证据而火烧了仓库,这一切串在一起,那范晗的罪名可就真是板上钉钉了,但李纯怎么也不信范晗真是这样的人。“哦?太子,广陵郡王,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最信任的人,朕最信任的大臣的儿子,就是这样的...”李适此时已经怒火攻心了,霍仙鸣当然看出来了:“陛下,范晗意图不轨,辜负天恩,臣请命立斩范晗以肃朝纲,并逮捕范希朝回京问罪。”李适本来就疑心朝臣与节度使们,现在又听曾经在战乱时保护过他的他最信任的霍仙鸣这么说,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一番话:“传朕旨意...”话未说完,只见卢迈站了出来:“臣另有实情禀报。”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红色袋子和一个蓝色袋子呈了上去。“陛下请看红色袋子里,这是臣今晨在东市火灾现场拿到的土壤,是在烧出的地方之下数寸之下采的。”李适打开红色袋子一看:这只不过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土壤。“陛下再看看蓝色袋子里。”李适又打开了蓝色袋子:袋子里是一把烧焦了的土壤,土壤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烧糊了的米粒,但最引起李适注意的是,这一堆土壤散射着一股刺鼻的臭味。“这是臣往表土上取得,这股刺激的气味,和西市上波斯商人卖的石漆(即现称的石油)很像。”卢迈顿了一顿,咳了两身嗖,又瞟了一眼旁边咬牙切齿的裴延龄等人,又接着说道:“来自交州的商人们曾说过,这石漆极易燃,范晗就算真想囤积粮草,也不该把石漆和粮草放在一起,况且底层土并未沾染上石漆,足见石漆是在案发前才倒在粮食表面的。而这些大米都是全身烧焦的,可以推知这些放在底层的大米在燃烧之前被石漆泡过,可见案犯是以石漆点燃的仓库。”裴延龄呆了一下,随即又从慌乱中醒了神:“卢大人,是那些衙役们查的不够细腻,那依卢大人之意,范晗党羽确是如此烧毁了粮仓。”“裴大人不要过早下定论嘛。”卢迈一脸和善的回道,“臣为此特意去了西市的商人们那儿一一探访,得知最近冬季岭南开采的石漆甚少,只有西市一个交州商人那儿有卖的,于是臣又专门去了那交州商人那儿,那交州商人说不巧,昨日上午刚好有几个穿着官府的衣服的大人来买走了那些石漆。”“哦?”李适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看了看李纯,又看了看裴延龄。卢迈接着说道:“据那交州商人的说法,那些官人让他把石漆送到两京都市署。”“两京都市署?难不成还有官吏参与其中?来人,朕记得今儿两京都市署市令欧阳江在尚书省有公事,速速把他诏来。”
话不多时,欧阳江恭恭敬敬地拜见了皇帝,正站着不知发生何事。“欧阳江,你最近身体看起来不错啊,看来你倒是沿袭了我大唐尚武之风啊。”李适笑道。“不..不敢。”欧阳江看着李适如此,只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很好讨了李适欢心。“我猜你一定常打猎吧?”李适又笑道。“回禀陛下,臣确实是常去打猎,臣常去南边......”“那你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谋反之人结交,还买了石漆火烧仓库,掩饰证据,说,你的同伙还有些什么人?”李适怒道。欧阳江本就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当下听了李适这么一怒,竟是差点吓尿了,结巴道“臣......臣......臣没....没有。”“那是谁指使你的?是广陵郡王吗?”李适又问道。欧阳江更是吓得不轻“不不不,不...不是。”说着瞟了一眼旁边正吓得冒冷汗的李实。欧阳江这会儿想明白了:临死也要拖个人陪葬,“陛下,臣....是受李实李大人指使才这么做的。”李实这会儿倒慌了“你血口喷人,谁指使你做的,你不要胡扯!陛下您是知道臣的,臣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欧阳江见李实不仅不认账还反咬一口,更是交代道:“李实大人吩咐小的买很多的石漆放火烧了那仓库,那仓库里面根本没有多少粮草,都是发霉的便宜货,李大人叫我烧了那仓库这样范家的罪名就做实了....”“哦?李实,看来此事是你做的喽?”李适冷着脸问道。“这这这...李实看了一眼裴延龄,裴延龄也看了一眼李实:李实和裴延龄共事多年,二人互相知道彼此,李实自然也知道裴延龄会保住自己的家人的,“是臣所为,但臣的内心也是为了帮陛下铲除奸邪啊...”“住口!”霍仙鸣毕竟与李实没什么交往,害怕李实这厮将自己的事也抖露出来,“来人,将这两个逆贼押下去听凭发落。”
二人刚刚被押了下去,只听门外一个小黄门传道“振武节度使范希朝觐见!”说着,只见范希朝穿着一身他上任振武节度使时李适赏给他的紫色官服,佩戴着金鱼袋走上前来,行完礼后,却见范希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臣教子无方,才让他惹出今日之祸端,臣与不肖子甘愿听凭处罚。”说着便从兜里拿出了振武兵符双手捧上。李适自然知道,这一步棋范希朝下的很好:范希朝穿着这身衣服,明显是在像自己和台下的一班大臣展示当初他的赫赫功名,如果自己真的收回了范希朝的兵符,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稳住北边的回鹘,就是堂上的一干大臣也不会同意,君臣离心是大忌;为今之计,只能顺水推舟展示自己的恩德了。正想着,李适便故作慌乱站了起来,走到范希朝面前,将兵符推回了范希朝的一边,“范卿不必如此,朕是相信你忠诚耿耿的,日后北疆还要多多倚仗卿。”窦文场见势,自知要一举扳倒范家可能性已经不大,为缓和自己与霍仙鸣和范希朝的关系,补充道“陛下自然是相信范大人的,只是范公子囤积如此多的钱粮,而大人您又是一镇节度,此事一出恐引人非议,对大人不利,我等这才出此下策,也是为了维护大人和贵公子的前途啊。”原先范希朝还打算再进一步至少让霍仙鸣吃一吃苦头,如今倒被窦文场打了个圆场,这句话也不好再提了,只得不满地说道“那还真是多谢二位公公了!”霍仙鸣的计划没得逞,心中自然不乐,这时倒想起自己还有一张牌“范大人,这儿还有大理寺少卿李镐昨儿去范府查抄的账本,李大人,快拿上来给范大人看看。”说着李镐便拿着账簿走上前来,路过范希朝时,只见范希朝狠狠地瞪了李镐一眼,那种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能吞虎驱狼的眼神一定会是让李镐终身难忘的。却见还没等账簿送到范希朝手中,范希朝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臣管教不严,范府上下难辞其咎,臣愿将制作精盐之技术留给皇室,将所得收入全数交出,以体臣之忠心。”这话一出倒吓住了李纯等人,众所周知这几个月来精盐制作上范家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又是技术又是收入,如此一来精盐制作技术尽管皇室,与垄断无二,这样的收入每年能平添数十万文,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交易,对近年来日益奢靡的李适来说更是一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私人小金库,但李适要是真的一把把这些全拿了,又显得自己太贪图小利,于是抚慰范希朝道“从前是法令不明,不算卿之过错,从前所得仍归范府,只是日后还是按照盐法由朝廷统一管理才好。”二人又汇报汇报了振武的工作,临了,李适下诏说:“范家忠君体国,为朕分忧,从前之过,既往不咎。今允众臣所请,赦免范晗,令其奋发图强,莫妄了范家几世盛名。”
待得大臣们先后告退了,只见窦文场拿着一封折子走上前来,“陛下,这是今年的授官名单,请陛下御览。”窦文场当时便留了一点后手,特意把范晗的授官放在第一位,而且特意安排了个很接近上都的州。李适仍为刚刚范希朝的举动耿耿于怀,“嗯.....范晗嘛...朕记得渝州太守上个月被杀了,让他去那儿吧。”窦文场自然明白,这是帝王之术,一开始就当太守这样从五品的官职算是很大的殊荣了,不用担心范希朝会不会感恩戴德,但渝州又是个寇乱之地,若范晗真有本事,自然是为国培养人才,若他不堪大用,就是死在任上也无愧范家。
大理寺狱外,雪已经停了,赵潼搀扶着范晗走出了大牢。今天的阳光原本是冬日里最舒服的,但范晗走出大牢的那一刻,这刺眼的光芒让他甚至很讨厌这一切:就在昨天晚上,隔壁牢的老张在饥寒交迫下默默离开了人世,范晗至今都难以想象,在这个时代,贫苦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一样不值一提,曾经穿越的喜悦到这会儿算是淡然无存了。
杨熇和皇甫湜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才见范晗出来,杨熇生怕范晗冻着,赶忙迎了上去递上一件袍子。谁知范晗也不接过,慢慢甩开了赵潼搀扶着的手,就这样,赤着脚板,在雪地里缓缓走去.....
也不知在雪地里缓缓走了多久,范晗才挪到了范府的大门口,此时范晗双脚早已冻僵,浑身发颤,未来得及迈上台阶,却忽然趴倒在门上。李娉婼见状,正准备跑去扶起范晗,只见范希朝伸手拦住了李娉婼,然后朝着门口吼道:“站起来!站起来!就这点小事就爬不起来了吗?今天你背后有我们可以扶你起来,日后呢?欲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伟业,必受常人所不能忍之苦难!”范晗听了此话,慢慢爬向前扶着门站了起来,强忍疼痛,一步,一步,走到了范希朝的跟前,最终倒了下去。等到皇甫湜众人背着范晗回屋之后,范希朝默默叹了口气,往北边的大明宫望去。
第三节
796年的上元节,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街道上空挂满了拴在绳子上的灯笼,老人,小孩,不远万里从远方来的游人,纷纷齐聚在这座公元八世纪全世界最大的城市里,虽然距离大唐荣光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上都,即长安这座城市里仍然散发着大唐盛世未尽的光辉,等待着中兴时代的到来。波斯人,阿拉伯人,旅居多年的日本人,新罗人齐聚于上元节的大唐,等待着这一盛事的到来。
太阳才刚刚西斜,李娉婼就拉着范晗在西市玩耍了。此时的西市可以说歌舞升平了。二人看着这笼罩天空的灯光,寻找异域音乐,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市西北角的放生池边。只见几艘大灯船飘摇在池上,小的鸭子、鸳鸯的花灯也在水面上漂浮,左右几家酒楼边挂上了各色花灯,将地面映照出五彩的颜色。
二人沿着堤岸向前走去,忽然,李娉婼发现了一个卖面具的摊位,于是拉着范晗:“走,呆子,我们去买个面具玩玩。”说着便跑向面具摊。才走进摊位,李娉婼就发现一个可爱的老虎面具,正打算拿起来看看,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同时拿起了那个面具把玩,李娉婼只得向老板问道“店家,这款老虎面具还有吗?”那老板抬头看看,摇摇头说“没了,那款面具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李娉婼听了,只得无精打采地把玩其他不合心意的面具。
那青年见状,微微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姑娘居然喜欢,那便拿去吧。”李娉婼自然心里欢喜,一面说着“多谢公子”一面拿来了这面具。范晗自来这个世界,还没见过几个如此绅士的男子,此时也道着“多谢”行了一礼。那男子正回礼时,只见旁边另外一个青年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梦得,快走吧,王大人还在前面茶楼等着我等呢。”那男子微微笑了一笑,跟范晗与李娉婼告了别就跟着那严肃的男子走了。
范晗付过钱后,李娉婼又和范晗继续向前走去。突然见到百合跑来,“小姐不好了,小公子一直闹着要找您,小的们哄不住了!”李娉婼只得对范晗说道“那你先逛着吧,我得回去看看台郎,否则指不定他要哭闹到什么时候呢。”范晗点头笑道“你去吧,我再四处逛逛。
待得李娉婼回去,范晗又心不在焉地逛了一会儿,正觉无趣,打算回府之时,突然见到了韩晔正招呼着什么,韩晔也注意到了范晗,于是过来拉着范晗说:“子白也在呢,一个人逛多无聊,走,王大人也在茶楼上,子白也去吧。”说着也不管范晗是否答应,拉着范晗便往上走去。
待得范晗走上了楼,只见王伾坐在正中,左右两边有两个青年:正是刚刚面具铺的那两人。王伾见范晗也来了,便向范晗招手道“子白也来了呀。这几位你没见过吧,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指着那严肃的男子说道:“这位是贞元九年进士柳宗元柳子厚,如今为父守丧在家。”范晗一听柳宗元这个名字马上便呆住了:不是吧,这些大人物都让我遇上了,这位“梦得”恐怕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说着与柳宗元行完了礼。只见王伾又指着另外那位让面具的青年说:“这位也是与子厚同榜进士,是刘禹锡字梦得。”王伾刚介绍完,范晗更是一惊,脑袋里不觉回想起当年中考时背的滚瓜烂熟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随后几人相互行了礼,按座次坐下了。
“子厚,我等也好久不见了,因你仍在父丧,今日我等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韩晔笑道。柳宗元回敬了一杯,只见王伾严肃了下来:“各位都听说前几日陛下以浑瑊、王武俊并兼中书令,加田绪、韦皋等并同平章事,各节度、观察使悉加检校官的命令了吧。”柳宗元一听,脸上的不满表现得愈加明显了:“吾亦深不解陛下此诏。这些年来节度使年年加位,往往父死子继,现在各节度使和观察使又悉加检校官,那各地之官员尽成各节度使和观察使的家臣,长此以往,远可见不过数十年前之安史之乱,近亦可见十余年前二帝四王之乱,陛下十年前之削藩志向与中兴大业怎致今日之境地?”刘禹锡也叹息道:“陛下恐是听了奸人言语,这些年,节度使和观察使的加官越演愈烈,如今竟连同平章事也加上了。殊不知数年之后,加官晋爵已致极矣,又拿什么去填饱节度使们日渐膨胀的胃口,拿朝廷之金银钱帛?还是拿祖宗的江山社稷?”“梦得慎言!陛下于奉天之难时仓皇逃窜,江山社稷险些倾覆,自此后陛下再不力主削藩,反而年年给各藩镇加官晋爵,以保和平。陛下贤德,又怎么会不知此乃剜肉补疮之举,只是无能为力罢了...”王伾解释道,“陛下自奉天之难后已丧尽志向,也正因为如此,我等臣下只能更好的辅佐陛下与太子殿下,以期重整改革,图谋中兴!”听完王伾此语,韩晔不觉叫好,又补上一句:“王兄所言极是。还有前日范兄弟所遭受的苦难,这些宦官也真不是东西...”王伾止道:“宦官亦不可一竿子全部打死,宦官中亦不乏有识之士,只是宫市制度祸国殃民,不可不废。”老实说,眼前这些人,范晗自然知道日后一定会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那就是永贞革新,但范晗也知道,这场革新不到一年就失败了。听了今日个人的话,范晗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一面是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台阶自己最好的伙伴未来的宪宗李纯;另一面是改革内容有利于大唐未来的永贞革新团体。正当范晗沉思之时,王伾笑着对范晗说:“范兄弟,你可知今日为何我等会当着你说这些?”范晗毕竟年幼,哪里猜得到王伾这种中年事故的人的心思。“不满范兄弟,半年来,你的改变让吾等刮目相看。曾经吾等还向太子谏言你玩闹不恭,恐你在广陵郡王身边影响到广陵郡王。但这半年来,你对今日大唐之政事针砭时弊,每言可谓一针见血。吾等相信,如今你出外做官,日后积攒功名,或可致力中兴。”范晗也明白这个道理。
正说着,一个范府小厮终于找上楼来:“公子,老爷叫小的唤您回去,老爷说卢相与贾相在府上做客呢。”于是范晗匆匆辞行归府。范晗刚走,韩晔不解地问道:“王兄如何断定范晗定会助吾等一臂之力?”王伾笑道:“范晗能出狱,少不了太子殿下求助卢迈之功。况吾等政见相似,如此,也不怕他会与吾等作对,当今之世,还是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范府。范晗匆匆忙忙赶回,毕竟这是宰相到访,不能疏忽的,更何况,从李纯的讲述中,范晗自然知道卢迈和贾耽算是半个救命恩人了。入门之时,贾耽和卢迈已经坐在台上了。
要说这贾耽和卢迈,倒也是老相识了:两人年龄相仿,又同经盛唐到中唐的转变,在政见上有许多一致的地方,要是放在贞观或者开元年间,也不失为一代治世之能臣。只可惜二人性格温和,极少违逆德宗的法令,因此在这中唐之世,只可保一朝臣子与百姓之安宁,却不能挽救大唐衰微之势。
这两个两鬓斑白的几朝老臣端坐在大堂之上,范希朝年纪小些,坐在下方陪坐洽谈着。
范晗行过礼后,站在一旁听着。“致君老弟,为兄劝你一句,待贵公子赴任后,你还是早回振武吧。陛下因你那日朝堂上的举动已经甚是不满,裴延龄那一党人也早就憎恨于你,你在京师久待恐有祸端。”卢迈温和的说道。“不必卢兄多说,我理会得。只是卢兄最近身体不好,听闻卢兄最近老是咳嗽,还是请一个郎中看看才好。”范希朝回道。贾耽眯着眼睛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大堂旁挂着的一副振武地形图,一面仔细端详着一面笑道:“致君老弟不必担心你卢兄,卢兄那身体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么十几年也没发生个什么,都六十的人了,说不准他还能仗着这病多活几十年呢!是祸还是福还难料呢...”正说着,贾耽突然看见掩在书桌下的一幅地图:正是范晗的手绘地图原版。“范老弟,这张图你是从哪里搞到的?我研究了那么些年图册,怎么不知有这个地方?这些横着的竖着的线又是何物?”范希朝微微一看,“这倒不是我的东西,是犬子闲暇时所作,具体的我也不知。”贾耽又细细一看:“这个地图偏右的地方,和我看过的几个图集上有些相似啊...这貌似是...黄河和长江(自唐代始黄河定名;南北朝至五代十国时期长江即名长江)!晗儿!你快来解释解释!”范晗心想着这地图是现代的东西,来历不好说清楚,反正大唐以道教为国教,那只好借老庄来做借口了,“这是我半年前一场大梦,梦见一老朽骑着一只青牛从云里走来,将这地图交给我,让我好生保存,我醒来后仍然记得,于是便把这图画了下来。这些横纵线叫经线和纬线,是为了规范图幅以及定位用的,刚刚您老指的位置就是大唐。”贾耽这些年极爱地图,还曾经想辞官专门研究,现在看见这幅地图本就惊奇不已,又听是老子赐予的,更是信之不疑,“晗儿,这样吧,你可否把这图借我一观,我拿回去好好临摹临摹。”既然贾耽都开口了,那范晗自然是答应的,又听贾耽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我图看,又是范致君的面子,我便帮你一把。我给你三条建议:第一条,在你羽翼未丰之前,不要得罪大人物,否则有些祸端会要了你的命;第二条,做事不要太过急躁,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年轻人有志向是很好的,但付诸行动时最好徐图缓进,这样不容易失败;第三条,要想好办事,得和上司关系好,我这里有一封推荐信,你可递交山南西道节度使兼兴元尹严震,他和我有旧交,为人正直有能力,只是年纪大了,有他帮着你,你想干什么都要容易些。”范晗一听即知,贾耽这些帮助意义非凡,别的尚且不论,要是能和严震把关系搞好些,自己想怎么在渝州做事情都不用担心了,当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但随后范晗就听见了卢迈如枯树般苍老的声音:“晗儿,你以为渝州是个好地方?一开始就当渝州太守这样从五品的官职很高吗?这貌似是个香馍馍,其实是个虎狼之穴。渝州两任太守不是被土匪杀了,就是因为逃跑被朝廷杀了,无一善终啊...”范晗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原委,这是一听卢迈这么说起来,马上就吓了一跳。范希朝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贾兄、卢兄想必自然会为犬子出谋划策的,不是吗?”卢迈和贾耽相视一笑:“希朝老弟果然会算计啊,才要了贾兄的三条妙计,又来问我要计策,敢情天下所有的好都被你一人占全了。今日上元,我心情好,那边勉为其难地帮你一帮吧。”随即正色道:“渝州的原先郡兵基本在几次战斗中损耗殆尽,就算幸存的也不愿意再与土匪作战,当务之急在于重整团练部队,保障渝州城之安全。地方土匪,大多分散成各个大小山寨,战时联合,私底下矛盾却不小,你要想办法用纵横之术分化各个山寨,逐个击破,为了最终的优势,必要之时你要学会像土匪低头。依照此方略,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军事上的天赋,恐怕你也不必你那老爹差。”范晗受教后谢过了两人。
二人又聊了会儿天,见时辰晚了,这才离府。
初春已至,渭水河边栽种着并排的柳树,常见农妇三三两两地结伴在河边浣洗衣物。孩童在门边的土路上疯跑着。时不时会见到一队商人,赶着马车在蜀地与上都之间奔波往返。虽然只是初春,大地上却充满着蓬勃的生机。虽然才出上都数十里。
范希朝带着仆人们也是今天上路回振武,为了多和儿子待一待,特意绕路随儿子西行。李纯和范晗关系极佳,今日范晗赴任,心中更是万般舍不得,执意要送范晗数十里。李娉婼不知不觉中,心里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当下也以送别范晗为名义,换上了男装出了城。
范晗和范希朝二人骑着马走在前面,李纯与李娉婼玩笑着远远的跟在后面,赵潼和杨熇二人又跟在后面:他们打好了主意要跟着范晗了,而皇甫湜,则留在了蓝田专心于研究院的研究了,再后面的就是范晗和范希朝的家人仆从以及衣装行李了。
“你几个月前托人给我带信要我准备棉花幼苗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棉花到底是什么,但看了你的描述我还是给你准备了。此次事发突然,一时没来得及带上,待为父回去后遣人运去蓝田。”范希朝说道。“多谢父亲,父亲把他运给陆贽陆相之子陆简礼即可了。”范晗不知心里有多么感谢范希朝的帮忙。“晗儿...你此去渝州,务必万事小心...哎!你娘早逝,爹又常年戍边,从小到大都是你一个人在上都这种无亲无故的地方长大,如今年近弱冠,竟要远离为父远赴任地,又是那虎盘蛇据之地...为父深感愧疚,不知该做些什么。”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卷书,“这是为父行军打仗三十年略微得到的经验,又结合古代兵圣的行军之道总结出的一卷兵书,希望对于你平灭土匪有所帮助。”
范晗虽然之前从未见过范希朝,但在范希朝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中,也不免为范希朝所感动,眼下收了这兵书。过不多时,二人就到了岔路口,范晗向范希朝行完礼后,目送着范希朝向北边天际走去。
李纯也依依不舍的走到了范晗的跟前,“子白,你我年幼相识,关系非同凡响,今日离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说着取下了自己的配剑,“此乃墨桓宝剑,是我八岁那年出去游猎时一高人所给,希望能护佑你平安。你若是有什么急事,尽管差人报我,我必倾力相助。”范晗接过宝剑,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对李纯说道:“殿下视我如知己,我亦以殿下为至交。此去山南,我有一句话要留给殿下。殿下切记,有朝一日你定会成为大唐之君主,万民之君父,一定要韬光养晦,徐图缓进,多增阅历,养成坚韧不拔之毅力,然后中兴有望!”李纯万万没想到范晗竟有如此深刻之见识,当下与范晗告了别,只见李娉婼骑马在后,于是走过去说“婼儿,我在前面等你,速去速回。”
李娉婼也骑马来到了范晗跟前:“呆子,你这一去那荒蛮之地,肯定是没有什么玩儿的地方的,就让你一个人去那里无聊吧,反正我是要在京师里吃最好吃的,玩最好玩的,让你羡慕去吧。”又从背包里拿出一袋东西:“不过看你那么无聊我也于心不忍,这儿有好些干粮,留给你在路上食用吧,可都是本小姐亲手做的,就算是不好吃你也给我吃完了。”说完这句,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伤感:“呆子,你去渝州以后可别再惹事生非了,这次大家伙都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给救出来,去了渝州那荒蛮之地,可没人帮的了你了...”范晗只觉李娉婼如此婆妈,委实不像平日里,于是笑道:“晓得了。还说我惹事生非呢,你别再去西市女扮男装行侠仗义就算阿弥陀佛的了。等我呀,等我回京,咱再去上元灯会看那鸳鸯的花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