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酅城司马府素雅古朴的书房内烛火闪烁。
庸霖饮下一杯浊酒,迷醉地凝视案头墨色陶瓶中的一枝红梅。那梅娇俏艳丽,在寒冬里绽放一抹春色,每一朵都像极了她欢欣得意的笑靥。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她,可在避世坡的荒冢上看到这枝红梅,他便知道,她回来了。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现在就在纪国!
他忍不住去想,十年了,她到底去了哪里,究竟长成了何种模样?是否还跟以前一样刁蛮任性、四处闯祸,是否有别人在她身后为她收拾残局?是否……恨他?
醉了,却更加思念她。一杯烈酒入怀,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偷喝酒的情形。她哄他喝酒,骗他那酒香甜,其实却辛辣得像这个燥脾气的丫头。他记得她的笑,眼睛亮晶晶的,以为小把戏得逞而洋洋得意——啊,那是他们订婚的欢喜日子。
“庸霖……”
是她娇蛮俏皮的嗓音在喊他的名字。
“庸霖,庸霖……”是她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嗓音也添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没人知道,他看似平静面容下,一颗心快要随她的央求飞出天外……
十年前的种种,美好得如同刀刻在他的记忆,清晰得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得意的笑。同样,刻骨铭心的痛也忘不掉,即使睡梦中,也永远记得她伤心的泪水,摔碎定情玉佩的绝情愤怒,出走时的义无反顾!
回忆总是伤人。
为何当年他觉得这酒像她一样甘醇,而现在只尝到苦涩?庸霖吹灭烛火,掩上门,痛苦地走出书房,一路摇摇晃晃。
待他的身影从院中消失,一抹黑色身影从屋顶飞下,轻巧地如同一只鸱鸮。
熟门熟路,来人将单刀插入门缝,一挑一拨,轻松将门内机关弹开。门开了,黑衣人就地一个翻滚,无声无息地潜入书房。
借着门外雪色和月光,黑衣人按八卦阵在青石板上几个跳跃,来到大堂东面。博古架上零星散落着奇石、砚台等摆件,黑衣人转动两个石虎,使虎头相对——她思前想后,当年若有差错,一定就出在这最后一步上。
果不其然,博古架的挡板缓缓分开,露出暗格。室内月光昏暗,晏傲雪的手在暗格中翻找,摸到了一方拳头大的冰凉凉的东西,她知道这八成是她要找的印玺,一把握在手中。
“放下你手中的东西,饶你不死。”忽地,背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他话虽狠厉,语调却温和柔润,她一听就认出此人是谁。
她不慌不忙转过身,看到窗边立着位一身白袍、身姿挺拔的男子,故意与他作对,挑衅般将印玺揣到包袱中,背在身后。
“找死!”庸霖轻叱一声,如一股疾风飞扑而来,直击面门。
晏傲雪躲开攻击,直取门口。庸霖哪里肯让她,守住房门,步步紧逼。她避无可避,以掌迎上拳头,蓦然发力,将庸霖震得倒退半步!
庸霖一惊。
那掌娇小纤长,不似男子的粗糙宽大,竟然是名女子。
这世上能使出这个招数、又如此力大的能有几人,又恰巧是名女子?其他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认识的人中只有晏如雪一个,而她就在纪国。他立刻收手。
“如雪?”
他嗓音微颤,惊喜又迟疑。
对面一片寂静。
“如雪,看到这支梅,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他低喃道。
一阵压抑的静谧之后,房中响起一个女子冷漠的声音。
“晏如雪已经死了——十年前在你父亲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庸霖心中一震!
这声音清冷而绝情,与他记忆中的天真烂漫天壤之别。他心中无比伤痛,凄然道:“让我看看你好吗?”
“相见不如不见。”她冷声道。
她抬腿要走,他截住她的退路,迅速打开火折,点亮烛台。
火光中照见一个黑巾遮面、身形纤瘦的黑衣人——她消瘦了好多!
“你还恨我吗?”他低声哀道。
晏傲雪冷眼看着他,当年的青梅竹马、她曾经的未婚夫浓眉紧蹙,漂亮的大眼睛写满思念与难以言说的痛苦。她以为自己心肠冷硬,却猝不及防被他触动心弦,少年时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犹记得上次偷闯书房,是他拼了命护她周全;她也记得当时是他代她受罚,被父亲打得满背是血……终究,不是他曾对不起她,只是世事无常罢了。
晏傲雪拉下黑色面巾,明艳的脸上一片冰冷。
他一怔,痛苦难言。
她果然是恨他的。
他这一生所想拥有、想守护的只她一人,而她却视他为仇敌。过往种种,他无从辩解,只能一次又一次被这情丝割得遍体鳞伤。
他颤着声问:“这些年,你还好吗?”柔和的嗓音因这深情而变得艰涩。
她冷笑一声,自嘲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刀口舔血为生,典身卖命度日,你说好不好?”
他心口一痛,近似哽咽,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愿用我所拥有的一切补偿你,只希望你能放下仇恨……”
她手握单刀,眼神瞥向身后包袱。
“别的我不稀罕,我只要这枚大印。”
他身体一晃。
他猜到她会恨他,却不知她恨他至斯。
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心意已决,他更知道从小到大但凡她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再劝也没用。望着她倔强的脸,他痛苦地点了点头,将苦楚深埋心底。是啊,早该如此,他也不用为此愧疚十年!
“好!”他道:“我说过,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竟然跟十年前一样对她有求必应,她故作冷硬的心肠开始有一丝松动。
“别指望我谢你。”她假装绝情道。见案上插在瓶中的那枝梅,因问道:“我父母旁边的坟是你动的?”
他知道她说的是木板上刻着“贵人”二字的那个墓穴,可那个坟不是十年前就空了吗?
“并非是我。”他一向并不多言,如实道。
她睨着那鲜红如血的梅,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亲人,想到若非他父亲见死不救,她的家人或许还有可能活下来,她怒火骤生,扬起刀,一刀劈向梅枝。书案齐齐断裂,陶瓶碎了一地,流水溅湿蒲席,残花零落纷飞。
她面露狠绝,恨道:“你若再敢去打扰我的家人,下场就如此梅!也别妄想寻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原谅你父亲!”
她依旧是那么爱憎分明、热烈如火。她这一走,带走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色彩。庸霖凝望她消失在雪夜中,心如刀割。
庸回在院中看见她离开,走进房中道:
“少爷如此自苦,何不将当年的事同如雪姑娘讲清楚,毕竟不是你的错……”
“她若知道真相该如何自处?”庸霖温和地制止道:“不要再提此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讲!”
“……是!”庸回为少主不平,却也只得服从。
*****
月色下,翰松苑青松苍劲,松枝挂雪。大叶芭蕉点缀其间,黑影幢幢。坐地石灯错落有秩,烛火婆娑。
晏傲雪踏着青石板路归来,脚步沉重。今日见到旧人,想到旧事,郁郁寡欢。
台阶上,戴铉抱剑歪倚着黑漆柱子,姜泽、姜洲看见她眼神热切,纷纷上来招呼。晏傲雪无心搭理人,拿刀格开戴铉阻拦的剑,举步迈进明翰堂。
华屋雕梁画栋,广室高大轩敞。晏傲雪四下一瞧,四扇雕花长窗紧闭,二十八盏圆盘高柱灯长燃,六座书架高大厚重,黑压压排满令她头疼的卷册。房间正中一张方正大席,设一张云纹翘头案,子奕端坐雕云翘头案后,正在看一册竹简,案头整洁,简牍堆放有序,没有笔和砚台,身后一架白雪戏青松五折玉屏风。出于刺客的警觉,她向东侧卧房扫了一眼。迎面一座兵器架,摆着一张强弓和一柄霜蓝寒剑,靠窗一张棋案,靠墙床几案台,别无他物。屋内布局与他的主人一般雍容大气,物件少而精,却样样金贵,而且看得出来,主人对几件私人物品非常珍爱,养护如新,定是时常擦拭保养。她暗忖:没想到,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藐视众生的人竟也有这么细致的一面。
坐在子奕对面之人正向他汇报兴建金阙台所需石材、木料、金银等账目,见她进来,停住话头,起身端正恭肃地向她行礼,“晏姑娘。”
晏傲雪躬身向他回礼。军中可少见如此守礼之人,她不由多看他一眼。此人三十多岁,红脸膛,厚嘴唇,一副忠厚相貌,想必是姜泽口中所说的那个精通礼仪律法之人席朋,因道:“席大人。”
“不敢。”席朋又是一揖。
晏傲雪从包袱内掏出印玺,甩手丢到子奕面前案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主帅交代的任务,属下已完成,恐怕让主帅失望了!”既然他不乐见她假意恭敬,她也懒得跟他装模作样。
子奕扫她一眼,收过简牍,拿起案上的玺印。拳头大青铜伏虎带钮玺,翻过来上头刻着“酅城司马庸霖玺”。
他将晏傲雪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中闪过古怪,她一身黑衣,黑发高束,神情冷漠倔强。
他放下玺印,拖着四平八稳的腔调道:“传闻酅城司马府的书房戒备森严,机关凶险,就算戴铉也未必全身而退,你却能毫发无伤地回来,看来——”他冷冷一笑,道:“庸霖对你不错!”
被他一下猜中内情,她脸上一阵发烫。她当然知道完成任务并非是她的本事。
“那是我的私事,不劳主帅费心!”她不动声色道。
他唇角下弯,噙着冷笑,分明在嘲笑她的无知。“我很好奇,若是知道庸霖下场,你还会还像现在这样冷酷绝情?”
她不由光火,怼他道:“他如何,与我何干?”
他似乎觉得有趣,撇唇又是一笑,扬起下颏示意席朋,“告诉她。”
席朋声调平板道:“庸霖统领一方边军,大将阵前无故失印,依纪国律法,当受车裂之刑。”
晏傲雪全身一震,忽然明白庸霖当时为何是那副表情,原来他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可此时若将大印还回去,她家人的冤屈又何时才能洗刷?子奕探究的眼神盯着她,她只一瞬流露不忍之色,立刻恢复冰冷的面容,冷下心肠道:
“我与他形同陌路,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子奕一听,突然来了兴致,潇然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她面前。
“傲雪姑娘果真了得,甫一出手就令敌方大将丢盔卸甲,决绝狠辣更是不输男子,实在令本帅佩服!”
他的笑真刺眼,若不是有求与他,真想打掉他挖苦的嘴脸!她冷着脸不理他。
他嘲弄地看她,又道:“你不是恨庸霖吗?恨他忘恩负义、见死不救,让你的亲人无辜枉死?你下不了手,本帅帮你除掉他,拔了你的心头之刺——你是不是该感激本帅?”
晏傲雪向后退了一步,大惊失色。
他当年一定就在纪国,不然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可如此强大的对手,她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你究竟是谁!针对庸霖到底有何目的?”她低叫道。
看她生惧,他仰头大笑,笑罢方道:“这个问题不好,你该问我,究竟想对纪国做什么才是!”
他漆黑的眼底卷起****,掀起惊涛骇浪,似乎湖底蛰伏已久的妖怪,欲将天地万物一同吞噬!而她此刻就站在堑渊边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她明知前方危险至极应该立刻逃开,却忍不住卯足力气迎风而上,想要扯下真相的帷幕,一睹洪水猛兽的真容。
她强自镇定,追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笑,似乎在笑她不自量力。
“我赏识你的胆量,不妨告诉你——”他一挥袍袖,扬声道:“我要翦除纪国党羽,让纪君众叛亲离;我要点燃战火,烧焦纪国的每一寸土地——”他逼近她,冷酷的目光犹如噬人的妖怪勒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说得再明确些——我会除掉酅城统帅庸霖,发兵纪国,破郚城,攻鄑、郱二邑,举大兵压境,让这鱼烂取亡的纪国分崩离析!我会围纪困都,血染雀鸟旗,覆灭纪国——我要一雪齐国先君之耻,以报齐国百年之仇!”他口气冰冷,拿人命当儿戏,言辞间杀伐之气肆溢。
晏傲雪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倒流,暗骂他这个疯子,几代齐君未竟的大业,他就如此笃定能完成?但也许正是因他这狂妄的态度,她心底竟涌出一丝念头,或许这只水中的妖怪真能打翻纪国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
他冷冷一笑,道:“怎么样?知道了全盘计划,你还要争着要跳上这棋盘,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她的手冷汗涔涔,握紧拳头,强作镇静道:“父亲曾说‘齐纪终有一战’,若战鼓终将在我这一辈敲响,我不会退缩!”
只是何曾会想到,父亲那些让她耳朵磨出茧子的戏言竟然要成真了。她那时还未细想过,提起战争时,为何父亲是那副期待又狂喜的神情。
他咧嘴一笑。
“你赌上庸霖的性命,换得一次报仇的机会,这很公平。不过你别忘了,你的家恨在我眼中远远抵不上国仇——”他冰冷的黑眸盯住她,警告道:“你最好谨守本分,奉命行事,你若敢有异动,我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你,绝对让你消失得无声无息……明白了吗?”
受他一激,她停滞的思绪反倒开始运转,四周骇人的迷雾一扫而空,眼前一片清明,站在她面前的仍是那个神情孤傲、高高在上的主帅,而不是什么张牙舞爪又瘆人的湖底巨怪。
她对上他迫人的视线,字字分明:“家仇得报前我不会死,也希望你信守承诺!”
子奕挪开视线放过她,从袖袋中取出她的名牌抛给她。“记住你的身份。至于约定,”他高深莫测道,“我言出必行。”
晏傲雪将名牌别入腰间,快步走出翰松苑——跟这样的对手对战太耗心神,她怕多一刻就支撑不下去!
席朋忧虑道:“主帅将如此机密之事告知晏姑娘,不怕她泄密吗?”
子奕回身落座,气度雍容,仿佛刚才气势骇人的那个人不是他。
“齐国谋划百年也未能寸进,方才之言传出去,旁人只会以为是疯言疯语,又有谁会相信?”子奕道。
席朋揖手,喜道:“如此,属下恭喜主帅,又得一名骁勇干将!”
子奕扬唇一笑,道:“何以见得?”
“若属下所料不错,主帅派她取印是观察她的应变之能,向她施压是观察她是否临危不惧——这跟当初主帅试探属下所用的打草惊蛇、上屋抽梯有异曲同工之妙,属下因此断定主帅有栽培晏姑娘之意!”
子奕啜了口茶,神情有些遗憾。
“可惜她为复仇而来,一身孤勇,最易被仇恨冲昏头脑、鲁莽行事。我打算送她去前谍探营历练一番,磨磨心性。”
席朋笑道:“晏姑娘坚忍睿智,胆识过人,相信过个一年半载,定能成为主帅的耳目肱骨……”
姜泽在门外一头雾水,“晏姑娘不是要当咱们少主夫人吗,怎么突然变成将才了?”
姜洲不忿道:“少主诡辩的功夫你还不晓得?把她安放偏远之地避而不见也算留在纪国了,晏姑娘算是被少主骗了!”
戴铉闻言扭头冲入明翰堂。
“我不同意!”戴铉火气十足,冷声道:“十年前若不是你晚到一步,她怎会与庸霖订下婚约?如今他们青梅竹马重聚,你就不怕他们旧情复燃?还是说你压根没想与她完婚?”
子奕对他的火冒三丈置之不理,淡然自若地啜口茶。
待戴铉急眼要拔剑了,子奕这才放下茶杯,道:“大战在即,师兄就不怕我耽于儿女情长,贻误战机?”
“我才不管打不打仗,”戴铉一副浑不吝的样子,大声道:“我只知道晏傲雪是师叔亲定的儿媳妇!你母亲临终前,我曾亲口许诺她会看着你成婚。若是晏傲雪旁嫁他人,你就是逼我违背誓言,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子奕十分无奈,“既然师兄替她说情,那就暂且将她留下。不过她若成不了一枚出色的棋子,我会立刻送她走,此事容不得商量……”
这一夜,晏傲雪躺在千竹阁的房梁上辗转难眠,连往日最温暖的房梁都不能让她心安。
庸霖是她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玩伴,是与她并肩作战的挚友,也是她第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情郎。他陪她骑马、射箭、习音律;她带他偷瓜摸枣、惹事生非……他与她年少时的其他朋友不同,年少时的荒唐、叛逆、任性,情窦初开的懵懂、欣喜、甜蜜,都是关于他的记忆。
可就是这个她无比信任,曾信誓旦旦要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转头就对她家罹难冷眼以对、袖手旁观,她怎能不心寒?
十年后再次相遇,他们注定是仇人,可为何他却像依旧对她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将攸关性命的印玺给了她?难道真如他所说,他是为当年的事赎罪,想要补偿她?
狠话可以说得痛快,可心底怎会不为所动?心乱如麻。
已近三更,她仍思绪翻涌,辗转反侧,索性翻身从房梁上跳下来,拿上佩刀,推门走了出去。
月光皎洁,照得万松园亮如白昼。
晏傲雪辨了下方向,万松园在公子敖府的西侧,亭台参差、楼阁错落、轩榭环湖、廊舫照水,景致不输公子府;厅堂三十多座,可容千乘万骑,比公子府更胜一筹。目之所及,千柏浓荫,万松叠翠,聚散起伏错落有致,四季常青万木葱茏。小山西面是一片幽暗的松涛林海,东面是她曾落水的碧湖,她无意故地重游,遂沿青石路南行,曲径通幽,左弯右绕,不知不觉来到一汪春潭。
只见潭上笼寒烟,潭面平如镜。明月为灯,青山作屏,漫天繁星,林影低映,宛若瑶池。水畔古木林立,一棵高大茂盛的香樟树格外醒目,树枝横出潭面之上,树梢蜿蜒翘起,恰似一张自带凉枕的床。
晏傲雪行了半夜,心中烦闷稍解,睡意也稍稍涌上来,心道:今夜就在此歇了。随即轻踏石子路,闪身飞上枝头,抱刀枕臂在树上躺了下来,动作悄无声息,树叶微动如风入林。
初春微凉,夜半无风,她飘飘忽忽将要进入梦乡,忽听得“哗啦”一声潭心水响。她撩起朦胧的睡眼,半睁半闭地往水面一扫,恍惚间,遥见潭水中央伫立一仙人,黑发如缎,体健似银,不禁暗暗称奇,“今夕何夕,竟能得见仙人下凡?”
未几,那仙人沐浴着月华清辉走上岸来,容颜朦胧,眼中倒映一潭碎星,俯身拾起石台上的黑色绸衣。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今世,鬼使神差地,她低吟出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仙人”穿衣的手一顿,抬起头,准确无误地向她这边扫来,一双冰凉凉的眸子浸足了这潭的中的寒气。
晏傲雪顿时如脊梁骨分开八节,当中灌下一盆凉水,睡意全消。
原来不是仙人是水妖!
“傲雪姑娘今日刚将曾经的未婚夫逼入绝境还不够,半夜还要来撩拨其他男子,真是杨花水性,出人意表。”子奕的声音凉薄,语出讥讽。
晏傲雪本来听他那四平八稳的调调就来火,更遑论他还当面诋毁她,立刻纵身跳下树来与他对峙。
“主帅故意引我去见庸霖,想借此试探我会否背叛齐国,此等小人行径,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子奕漫不经心道,“你虽无大智慧,倒也有些小聪明。”
“彼此彼此!”她反唇相讥。
他斜睨她,威胁道:“你一女子,深夜孤身至此,不怕我再迷晕你,意图不轨?”
“你屡次三番威吓我,不过想让我知难而退罢了!”见他挑了挑眉,知道被自己猜中。
她转头望向潭中倒映的明月,眼神变得遥遥迢迢,道:“既然你调查过我,就应当知道,我十三岁趟过死人堆,曾亲眼看见亲人被屠杀,也曾亲手埋葬阖族老小三百余口,我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这样的我心中只有愤怒,如果有仇不报又怎能安度余生?”她自嘲地一笑,道:“倘我还有一位亲人在世,或许还有人依傍,但全族只留我一人独活,我不替他们报仇,谁又能替他们报仇?我早无退路!”她转头看向他,道:“不过我这人有仇必报,我有恩必还!你给我报仇的机会,作为回报,我会成为你手中的刀、手中的剑,凡你兵锋所向,我誓死必至——我今日将心中所想一并对你坦言,主帅可还有顾虑?”
她站在潭边,傲然地看着他,像是一支无尽黑夜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又似冰天雪地里独自绽放的红梅,又如那天上非此即彼、光辉夺目的日月。他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星光闪动。他从未见过如此傲骨铮铮、赤诚纯粹的女子,只觉光芒耀眼,动人心魄。他的心墙不觉悄悄松动,不经意让她的身影溜入心湖。
见他难得没有出言反驳,她乘胜追击。
“既然主帅无异议,那就尽快给我安排任务。属下冒失惯了,又力大如牛,若是出手没个轻重,不小心毁了这园子,岂不是得不偿失?”说罢,她一刀斩向他放着外衣的石台,华贵的长袍连同千钧重的石台瞬间毁于一旦。
这几日都是他在威逼她,今日可算出了这口气!她见好就收,回刀走人。
她哪是鲁莽冒失,出手之前分明都替自己找好了台阶。子奕无声笑了笑,拾起划破的衣衫穿上。
姜洲见他回翰松苑上前迎接,见他胸前锦袍横开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立刻高声叫起来:“少主这是跟谁结了深仇大恨,竟下如此狠手!”
子奕脱下外袍扔给姜泽,心情愉悦道:“明日去千竹阁,找晏傲雪赔钱。”
姜泽不忍道:“少主,晏姑娘军饷才五枚银贝,这得还到什么时候……”
姜洲猛一拍他脑袋,道:“你傻啊!所谓日久生情,情深意切,没准钱没还完就成少主夫人了,还还什么钱……”
子奕斜他一眼,“我跟你也情深意切,不如这衣裳钱你来还?”
“不不不,冤有头债有主,还是晏姑娘赔吧,晏姑娘赔……”
姜洲连忙逃出门,撞到早一步闪到门外偷笑的姜泽,骂道:“没义气的家伙,溜得倒快!”姜泽抿着嘴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