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二墩子收到一封信和一张贺卡，有一小会儿，他茫然地仰着脸，认为是邮递员叔叔搞错了。
邮递员叔叔不大信任似的问他：“二墩子，深圳你有亲戚吗？”
“没有。”
“那么你同学在那儿吗？”“没有！”二墩子肯定地回答。邮递员叔叔把信和贺卡交给了二墩子，他说：
“地址和姓名准确无误，别的和我没关系啦。”
二墩子把它们抱在怀里，犹如抱了一只暖肚；他在心口那儿捂了一会儿，然后又端详信与贺卡的姓名和地址。
没错，那是我的。二墩子愉快地想。
里的气候总是那么夸张、那么富有跳跃感。刚才还是冷森森的，太阳一出来，马上又变得暖烘烘的了。
邮递员叔叔三天才上一次山，山里的娃娃们只是远远地瞅着他那身绿得发黑的衣服。邮递员叔叔笑眯眯地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不需要带点儿什么东西吗？比如说信封啦、邮票啦、贺卡啦。噢！圣诞节快要到啦！”
孩子们无动于衷，他们奇怪地望着他。“二墩子，你的信与贺卡。”
“什么，我的？”
二墩子胡乱在衣襟上涂抹几下，欢快地接过了信与贺卡。
那一刻，他被吓坏了。
二墩子回忆当初的情景，信与贺卡交到他手里的种种细节和感受他已记不确切了，究竟哪一种情形更真实一些，并不重要。兴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那是我的，没错！
二墩子舍不得打开信，信与贺卡揣在内衣的口袋里。他活像一只欢快的小鹿，奔跑在山间的崎岖，道上。
“奶奶，奶奶。”
看到门口那株老枣树，二墩子就奶声奶气地喊起来。
“哎，二墩子，有嘛喜事，风火火的。”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二墩子缝补刮破的衣服。“奶奶，我收到信啦！”二墩子取出信，放在奶奶的膝盖。
“信是谁写的！是你的父母给你写的吗？哎哎哎，他们倒是走得轻松。他们可能给你托梦了，是啊，是啊，五年啦，也该来点什么信物。”奶奶唠叨着。从前，奶奶一想到二墩子的父母，总是泪眼汪汪的；现在，她泪水早已干涸了。天长日久，谁能招架得住。
奶奶放下衣服，颤颤地说：“二墩子，快点上香，给你父母磕三个响头。哎哎哎，他们放心不下你啊！”
“奶奶，别忙说的啦，这是深圳来的信，不是父母从阴间托的梦。”二墩子依偎在奶奶的身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奶奶相信阴间还有另一个世界，隔三差五，她就郑重其事地点上香，让二墩子磕头。她说“二墩子，昨晚，你父母来看过你了。”
二墩子很理解奶奶的举动，他更怀念长眠不醒的父母啊。月光和屋子可以作证，那些共眠之夜他是怎样度过的。
“这么说，不是你父母捎来的信物吗？”
“不是的。奶奶，你看，我还收到了一份圣诞礼物！”二墩子取出了贺卡。
“礼物？你是说有人给你送礼？”奶奶不信任的目光瞅着二墩子。她接过贺卡，放在鼻尖下面。
“哈！一座草房子，房子上面有雪。小路、森林，还有月亮。嘻，这是啥鬼地方。那儿也住着人吗？比我们住得还寒碜咧！要是有个狼虫虎豹，那不完蛋啦！”奶奶嚷嚷着。
二墩子笑了，他笑奶奶出奇的理解。
二墩子说：“奶奶，那是一个小木屋。”
奶奶说：“小木屋还没有咱们的窑洞结实咧，再说，一不小心会着火的。”
二墩子说：“那是一座童话小屋。”
“童话小屋？没听过。”奶奶困惑地望着二墩。
二墩子脸上光彩照人，充满了兴奋的红晕。奶奶被二敦子的情绪感染了，她想：“孙孙儿，欢喜咧。”二墩子的欢乐就是她的欢乐。
这些年，二墩像个小大人似的沉默寡言。自从父母去世后，他的整个性情都改变了。奶奶不怕日子单调，生活艰苦，就怕孙子想不开，万一二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孤老婆子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她已经想过很多次死的方式了。
这么小的娃，就没了父母。哎哎哎。奶奶瞅着二墩子忧郁的脸庞就揪心。
“奶奶，奶奶，我不想给你说啦，你不懂。别打扰我，我要看信啦。”二墩子说。奶奶笑笑，不再吱声。
奶奶一边缝衣服，一边偷偷看二墩子读信的表情。哎哟，她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但硬是没有出声。孙子正看信呢。
二墩子的嘴巴张着，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犹如细碎的小白花。
信是深圳一所学校里的一个小女孩写来的，她说他们班正在搞“一帮一、献爱心”的活动。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地址、这姓名，所以她抱着试试的态度寄出了这封信。她的名字叫刘绮梦，她说她的梦一向很灵验，这一次，肯定不会失灵的。
嘿，她那么肯定呢。二墩子想。
“圣诞节快到了，我送你一份贺卡，愿你能喜欢。”她在信里说。
那些纤秀的字迹，在二墩子的眼前飞舞，变成了露珠、萤火虫、小花……
贺卡上的风景安谧，和谐，美丽。
二墩子突然说：“奶奶，我爸爸和妈妈是住在这座房的。”
“噢，是吗？我老眼昏花，看不见他们。你看见了，了不起呀！不过，我可不打算去看望他们，71”‘鬼地方……人家说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看来是有道理的。“
“奶奶，奶奶，我的卡片可以放在镜框外面吗？那样就把爸爸和妈妈的照片挡住了。”二墩子用探询的口气对奶奶说。
“你爱放在哪儿就放在哪。你不是说他们就住在那座房子里吗？”
“他们不会不高兴吧？”
“他们敢。他们怕我哩。他们活着，在我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瞧瞧，他们再说不出了吧。他们知道我讨厌，他们怕我哩。”
有奶奶撑腰，二墩子的胆儿壮了许多。他站在父母严肃的遗像前，小声说：“对不起，是奶奶让我这么干的。”然后，他把贺卡夹在镜框外面了。二墩子觉得黑暗的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阳光仅及门槛，但它正一寸一寸地向屋里漫来。
“二墩子，信与贺卡是你的了？”邮递员叔叔问。
“是的，没错，是我的。”二墩子挺挺胸脯，自豪地回答。
“那么你得回信喽？”
“是啊是啊，我拜托你啦，帮我捎一个信封，一张邮票，还有一张圣诞贺卡。哎，能来得及吗？”“没问题，很快的。”
“噢，贺卡么，需要有窑洞、树林、小路、雪、月光的。”
“嗨，样式多得很哪。我带一些来，你尽管挑好了。”
“那样更好哦，谢谢。”
二墩子的嗓子像堵住了什么东西，更多的谢谢能如心跳、如脉搏一样在体内蠕动。他站在校园门口高的土坡上，目送递员叔叔一簸一簸地向山下走……
寒假的一天，邮递员叔叔气喘吁吁地站在二墩子院里，上气不接下气喊：“二……二墩子，来信！”
“哎，来啦！”
二墩子像只小鸟快活地飞了出来，身后跟着小脚奶奶。
“坐，坐啊！”
奶奶手里拎着一个小凳子，放在邮递员叔叔的面前。奶奶的小脚挪得像麻花、像鼓点一样，在屋里出出进进。
“来，喝一碗红糖水，暖暖身子。”
奶奶端着一个大海碗，碗里的糖水浓得像中药一样。
“哎，哎。”邮递员叔叔答应着。路难走，真想喝点儿水，喘口气儿。
告别的时候，二墩子的奶奶准备了满满一布袋土特产，核桃、栗子、花生、柿饼……天哪，邮递员叔叔有点受宠若惊了。
“哎哎，大婶，你看你，你这是干啥？送信是我的工作。”
“不一样，不一样。以后，你天天给我孙孙送信好吗？信对他很重要，他的魂儿都被勾走啦。”奶奶快活地说。
“嗯，二墩子，别看啦，你叔叔要走，快来送送他。”奶奶嗔怪道。
“叔叔……”二墩子难为情地笑了。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一院子。一院子一院子的白啊！
一陕，点香，点香。二墩子，你父母昨夜看过你了。他们在你睡觉的时候，一个亲你的左脸蛋，一个亲你的右脸蛋。你爸爸说：二墩子有个快乐的秘密。你妈妈说‘是吗？让我们来瞧瞧。’他们就看了你的信，他们笑啊笑。你说怪不怪，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么笑哪。他们还看了你的卡片，一个劲儿啧啧啧，他们惊奇极了。嘿，嘿，这不是我们住的地方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想和他们说说话儿，你说气人不气人，他们就走了，走了“……
奶奶挪着小脚，点着了三柱香。
二墩子跳下坑沿，把信搁在一旁，急。112取下了卡片。爸爸和妈妈严肃、刻板的遗像清晰地面对着二墩子。
二墩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嘿，假正经，给谁摆谱儿哩，也不笑一笑。二墩子给你们磕头呢。你们偷看了二墩子的信，你看你们笑的，笑的……”奶奶咕哝着，埋怨着，奚落着，抹开了眼角。
明天是圣诞节。
院子里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很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