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庄里找不到,去赌场找。虽说余子鹏只爱打麻将,但是既然好赌,那就可能触类旁通,玩什么把戏都是赢钱。先去芦庄子宝局,黑格隆洞的一间大厅房,地面上铺放着一方两丈见方的大土布,角对角分两方,一方为红,一方为黑,宝局的庄家手持一方宝盒,众赌徒围着红黑二色的大方布或蹲或坐,你押红,我押黑,赌注下齐了,庄家亮底,一声”红!”一声”黑!”当场大厅里有的嗷嗷叫,有的咕咚一声便憋死过去。进宝局时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半个时辰过去,手扶着墙壁走出门去,恰好一辆电车隆隆而来,只听那个倒霉蛋大喊一声:“娘,儿子对不起你呀!”然后便发疯一般地向电车撞去,噗地一下,鲜血喷出来一丈多高,呼啦啦便围过来一大群瞧热闹的人。
说到赌场,天津卫不过只有十几家宝局而已。天津人好赌,寓居天津的商贾老客们更赌,但这些人的赌博,不去赌场,四个人凑一桌麻将,客店里,旅舍里,以至于大饭店里,一打便是通宵,或输或赢,在自家住处便可了断,犯不上让赌场从中分一份油水。但是有的赌博不能在家里摆阵,譬如押宝,推牌九,掷骰子。赌家与庄家互不认识,挤进个人来,伸手掏出钱来就比划,即使是有输有赢,彼此也不过话,一切犹如是做生意。这样,贪大财的人,便要下赌场。
1840年开埠通商之前,天津人以为自己于赌博上玩的花活最多。天津有许多赌棍,专靠吃赌发财,就连出身名门的余子鹏二爷,也是麻将牌桌上赢到手一家恒昌纱场。但是天津自开埠以来,各国建立租界地,英、美、日、法、俄、意等各国侨民来天津定居,他们带来的财产不多,但带来的恶习不少,很快,中西合壁,土洋结合,中西文化先在吃喝嫖赌上来了个大汇合。及至八国联军血洗天津之后,外国人实际上成了天津的洋主子,租界地日渐繁荣,这时天津的赌棍们才心服口服地说,人家洋人的赌场就是”高”。
随着常闲人,余子鹤去了英租界的私家俱乐部,进了日租界的三友会馆,进了法租界的小巴黎,进了俄租界的开心胡同,进了意租界的不夜城……林林种种,五花入门,余子鹤这辈子没白活。若问租界地的赌场与中国人开的赌场有什么区别?极是明显,租界地,无论是东洋人、西洋人,在他们聚赌的地方,没有血腥气,一切都温文尔雅。进得门来脱去外衣礼帽,然后柜台上去换筹码,随之有美女过来引路,摇钱机,轮盘赌,扑克牌,一切一切看着都是一种游戏。而且赌桌旁有美酒佳肴,一文不收的吕宋烟意自取,赌徒们与其说是将钱输在了这里;不如说是将钱花在了这里,光是吃的喝的看的玩的,扔下一把钱也不冤。
余子鹤心想,二哥、二哥,千万你可别这阵儿冒出来,好歹你让我再见识见识。吃了七、八天,赌了七、八天,粗略地拢了拢,至少已经花掉了两、三千。常闲人对余子鹤说,饭庄赌场里打听不到二爷的下落,咱另找地方吧。
先去了日租界的伎馆,门口挂着一张蓝布帘,布帘上写着”花嫁”二字,不似中国妓院,有人给你撩帘,日本伎馆要自己撩帘,然后就入座摆酒,有人为你弹琴,有人为你跳舞,自然还有人给称斟酒,一个个全冲着你笑;看着日本妓女们殷勤的样子,余子鹤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笑嘛?”常闲人不解地问,余子鹤指着日本妓女回答常闲人说:“你瞧,她们拿白粉刷脖子,满堂的大白脖子。”
法国的红色磨房,歌舞表演,看得余子鹤口水直淌。舞女们穿着极短极短的裙子,跳起来,冲着男人们将腿踢得老高老高,两腿之间一件小短裤头,似一块遮羞布,看得人嗓子眼似烧着一团火;据常闲人说,倘若男爷们儿打算拉铺,台上跳舞的女人由你选,看表演只买一张票,拉到楼上去,关上门玩,只要去柜台再买几张票就行了。当然女人们的身价不同,顶贵的要20张票。真是新鲜,把人折合成票来卖。
当然,无论去什么地方,余子鹤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利用一切机会,打听二哥的下落。他怀里揣着二哥的照片,拉过来一个妓女问一个妓女,“见过这个人没有?”妓女们笑而不答,将一元大洋塞在她的手间,眨眨眼,回答你说:“没见过。”
连吃带玩,2天时间过去了。余子鹤对常闲人说:“这样一番折腾,若是再找不到我二哥,老爹面前,我可就没法交待了。”
常闲人自然也十分为难,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回答余子鹤说:“这天津卫能藏人的地方,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哪儿?”余子鹤急切地问。
“蓝扇子公寓。”常闲人回答。
篮扇子公寓是俄国妓院的雅号,其实就是俄国窑子,座落在俄租界的项家胡同,一座俄罗斯式的贵族庄园建筑。高围墙、大铁门,四匹马的大马车对面出入。院中有草坪、花圃、假山、小溪,一幢三层的楼房,典雅大方,气势非凡,看着活赛是一座皇宫。
去蓝扇子公寓,穿长袍马褂的概不接待。蓝扇子公寓不同于法租界的红色磨房,更不同于日租界的伎馆,这儿比英租界的私家俱乐部还高。去俄国本土,似蓝扇子公寓这样的窑子,只接待王公贵胄,起码也要是个爵爷,而且蓝扇子公寓里不许说俄国话,必得说法国话。蓝扇子公寓里的俄国美女一个个俊得赛天仙,一个人身后站着两个侍女侍候,目不邪视,面不带笑,手里只拿着一把蓝色绒毛折扇遮着半张脸,比中国的皇姑派头还大,光看仪表,谁也不敢相信这等人儿原来就是窑姐儿。
不穿袍子马褂,就得穿洋服,余子鹤这次算长见识了。也不知常闲人从哪儿弄来的两套洋服,黑色毛料子,笔挺,屁股后边分成两个岔,活赛是燕子尾巴。据说,这就叫燕尾服。光穿燕尾服不行,连里边的衣服也要换。雪白的衬衫,领子上还扎着一个蝴蝶结。穿戴整齐之后,对着镜子一照,哟,余子鹤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潇洒。八岁穿长袍,十岁穿马褂,人还没长大,先打扮成了小老头,从此开始不苟言笑,连走路都要迈四方步。如今一换上洋服,俊了,年轻了,出息了,二十几岁的精气神出来了。洋服,果然比长袍马褂强。
蓝扇子公寓,果然是一处仙境。宽敞的大客厅,从屋顶上一串大吊灯垂下来,明明是一串水晶宝石。大厅四处,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俄国美女,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拉客的阵势,倒象是等着你低三下四地去拉她。大客厅一角,一个俄国老头儿坐在一只矮凳上,正在一只打开盖的大黑色木柜上叮叮当当地打琴。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俄国小老头儿,脖子下边夹着个扁葫芦,一只手拿着弓子,正吱吱吜吜地拉牌子曲。初闻不成调,细听还挺悦耳。常闲人说,那两个俄国老头儿,一个是在弹钢琴,一个是在拉提琴。余子鹤点点头,心中暗想,若是不到这地方来看看,何以会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在一张咖啡桌旁落座之后,余子鹤举目在大厅里环视。远处,还有几张咖啡桌,也有入在桌旁坐着,只是大厅里光线极暗,只看见绅士们的黑礼服笔挺考究,却看不清嫖客们的面孔。据说,这又是蓝扇子公寓的讲究了。来蓝扇子公寓销魂,不必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只有姐儿坐在明处,客人全坐在暗处,谁也瞧不清谁的面孔。
忽然,只嗅出身边一阵幽香,家串一阵微响,拖地的长裙正缓步移来。余子鹤心中一沉,姐儿过来了。抬头再望,果然一位仙女立在自己身边,金发碧眼,眉清目秀,两只如笋般的玉手托着一只银盘,银盘上银质的咖啡具,暗暗的灯影下闪出熠熠的微光。仙女抚媚地向着余子鹤笑笑,咖啡具端上桌来,余子鹤才要将她拉过来询问二哥下落,当即,常闲人将他按在皮椅上,“这是使女。侍候姐儿的佣人。”
“我的哥哥,只使女就这等姿色。”余子鹤大惊失色,不由得他又向对面的仙女望去,果不其然,那些正宗的仙女可是比这等使女们的成色要高多了。
叮叮当当,打钢琴的老头儿似发了疯,吱吱吜吜,拉提琴的老头儿也来了神儿,两个人活赛是撒疯较劲,摇头摆脑地,牌子曲儿已是越拉越急促了。恰这时,坐在对面的蓝扇子小姐之中,一位仙女起身向客厅中央走去,放下蓝扇子,舒开双臂,抖起长纱,她已在随着乐曲翩翩起舞了。这仙女舞跳得好轻柔,忽而婷婷玉立,忽而连连旋转,扬臂舒腿,或蹲或卧。常闲人于中国武术略知一二,他向余于鹤介绍说,这是金鸡独立,这是蜻蜒点水,这叫鹞子转身;这叫单鹤飞天……
只是,转着转着,也不知是怎么一不留意,那跳舞仙女肩上的长纱竟飞了出去。说是有意吧,明明没看清是什么时候解下来的;说是无意吧,这长纱明明被抛得好远。余子鹤不解,正要看个清楚,谁料,那仙女又一旋转,刷地一下,她身上拖地的长裙竞滑落下来了。
哦,余子鹤恍然大悟,这舞女如今开始脱衣服了。也许是太热,也许是嫌累赘,反正她正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又正一件一件地脱着。脱到最后,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纱衣了,纱衣里面的肌肤看得一清二楚,胳膊,大腿,后背、肚脐、屁股、奶子,连微红的奶头都看得一清二楚。余子鹤有点吃不住了,他只觉着脊梁骨一阵一阵发麻,他想起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名句:“但蘸着些儿麻上来。”
余子鹤虽说已经是娶妻成家,对于他来说,异性已不再是秘密,但是杨艳容自和他做夫妻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赤身裸体地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站立过,更莫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搔首弄姿了。越看越呆,越呆越看,余子鹤由喉间似烧着个大火球,到一双眼睛烧成两只小火球,额头滚烫,他已是全身抖颤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仁义道德、正人君子,多少年来夫子圣人的教诲,一下子,在这赤光条条的俄国美女的面前,如一道被洪水冲垮的堤岸那样,崩溃了、坍塌了,彻底地被摧毁了。
不知道这又是一种什么规矩,那跳舞的仙女在脱光了衣服之后,又从大厅中央向四周的咖啡桌缓缓飘来,在分散地坐着的三三两两客人之间绕来绕去。远远地望去,有的男人立起身来,躬身亲一亲舞女的肩膀;有的坐着不动,将舞女的玉手接过去,在嘴唇上亲一下。余子鹤以为,也许那几个是常来的嫖客,自然要有点格外的亲近。但人家洋毛子主张平等博爱,只要花到了钱,一视同仁,眼见着这个赤身舞女从一张咖啡桌移步出来,又向下一张咖啡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