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子,自幼就聪明伶俐,婉儿的父亲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终生不得志,却又不肯趋炎附势,君子固穷,安于寂寞,门可罗雀有门可罗雀的乐趣。老学究平生无大喜大怒,无希求,自然也无失望,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便是教导独生女儿读书写字作画。可喜婉儿少慧,才十几岁时便于诗词歌赋有了极深造诣,且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兰竹,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为女儿选婿,老学究费了心思。在老学究的心目中,这天下能配他家女儿的,实在是没有几个,就连名震京都的那些风流名士,其中也有许多人被老学究视为俗物,压根儿就不配与他家的干金小姐成亲。可是女大当婚,总不能误了孩子的春光呀,选来选去,当有人出面为余家二公子余子鹏来向老学究提亲时,思忖再三,老学究终于屈尊答允了。说起来呢,余隆泰是办洋务的,但余隆泰的办洋务不似那许多暴发户一样、余姓人家原来是诗书传家的、祖辈上出过翰林,至今依然是书香门第,儿辈中个个全是书生。
听说自己的终身大事已定,而且许配给了余府上的二公子,宁婉儿心中暗暗地感到一种甘甜。在她的心目中,余家的二公子必是一位白面书生,温文尔雅,却又少年老成;过门成亲之后,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共同案前写字,挑灯吟诗,该是何等的幸福。
成婚的那天,婉儿怀着一颗甜甜的心被花轿抬进了余家的邸邸,一阵天旋地转拜过天地,成了大礼。一片艳红艳红的烛光下,婉儿被人引进了更红更艳的新房,挑去盖头,婉儿悄悄地挑动眼波,立在她面前的果然是一副美貌男子俊俏的面孔,明亮的眼睛,又聪慧又窖智,婉儿的心一下子沉醉了,她感激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好丈夫。
洞房花烛,宁婉儿的心扑腾腾地几乎跳出了嗓子眼,红帐子。红被子,红枕头,红灯红烛,宁婉儿一身红衣红裙,镜子里是自己红得似一朵牡丹的俊秀脸庞。刚刚请来的一位”全人”,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铺了被褥,新婚三天不分大小,什么小叔小伯黑压压一房人,和新郎官、新娘子取笑闹洞房,话语中含蓄着那么多刺激人联想的询问,“娶媳妇干嘛?点灯说话,熄灯打嚓嚓。”“怎么打嚓嚓?”只由余子鹏一个人应付,宁婉儿笑也不敢笑,只低着头坐在炕里,一双手把一方红绢子紧紧地在腕上缠绕。
终于,大嫂娄素云出面将闹洞房的人们劝走了,陪房的妈妈又在婉儿耳边嘱咐了许多话,婉儿不点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天津卫的规矩,新婚第一夜,新娘不宽衣,不说话,不许躺下身子睡觉,闹新房的人们退去之后,新郎官要出去回避片刻,这时由陪房的妈妈服侍新娘洗漱,更衣,然后看她在自己的被褥上坐好,再将一只红木桶放在新娘怀中,看她抱好,陪房妈妈退去,这才让新郎进房。
宁婉儿静静地坐着,全身却紧张得微微发抖。前一天夜里,院里停着花轿,贺喜的人们正在院中欣赏童子钻轿的时候,选定过府陪房的徐妈妈走进婉儿的住房,说是最后查看一下随身的衣物有没有准备齐全,其实是来向婉儿讲述男女之间欢爱的种种奥秘,直听得宁婉儿几乎咬破了手指。
祖祖辈辈,大户人家的习俗,女儿在出嫁的前一天夜里,必要由亲生母亲向她亲口传授男女间的秘事,唯其如此,女儿才相信男女之间的人道天伦原来并不是一种罪恶。婉儿少年丧母,如今便只能由选定来日陪房的徐妈,其实就是终生的女佣人来向她传授人生奥妙了。自然,和所有的婚前教育一样,徐妈要从男人什么样,女人什么样讲起,然后再讲男人何以娶妻,女人又何以出嫁,越讲越生动,越讲越细致,新婚之后,男人将会有什么举动,不要伯、不要慌,他这样,你当如何,他那样,你又当如何,人生的幸福,人生的乐趣,此外则还要传授许多的技巧和游戏。
怀着一怀的羞涩,新婚之夜,宁婉儿用心听着新郎官的一举一动。他走进洞房,关上房门,插上门梢,利索地脱去了衣裤,又一跳,蹦上床来。这时,宁婉儿紧张得几乎喊出了声音,想着昨晚徐妈的嘱托,她在等着甜声的询问,她在等待一只温柔的手,她在等待乞求,她在等待寻找与挑动……
但是,突然,她只觉一座大山似迎面倒了下来,宁婉儿未来得及辨明到底是发生了一桩什么可怕的怪事,他的丈夫,那个刚才斯斯文文的新郎官,活象是一只猛虎,一下子把自己按在身下,一切一切徐妈讲授给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啊”地一声,宁婉儿随着下身一种剧烈的疼痛,立即便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她的丈夫,就是宁婉儿在学馆里读诗书时向往的那位好逑的君子,没有一点温柔,没有一点情感,他只是一个粗野的男人,一个要把女人吞掉,要把女人揉碎的男人。徐妈对自己秘授的一切一切,这个男人都熟练了解,而且他做出的种种游戏,简直使宁婉儿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一只小猫小狗,这时尽管丈夫还在疯狂的享乐,但宁婉儿却含着眼泪,把嘴唇咬出了血。
为亲者讳,宁婉儿不仅容忍了丈夫的一切行为,回到娘家,父亲面前,她更不能带出半点怨恨,人生的梦破灭了,她恨这个男人。
床第问的事,不去想它了,宁婉儿总还以为余子鹏生在书香门第,归根到底也说是个儒门子弟了吧,宁婉儿也曾做过试探,原来这位余姓人家的二公子一不懂李义山的含蓄,二不知苏东坡的豪放,唱给他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他不知是《牡丹亭》,吟给他一句”垂泪对宫娥”,他不知南唐后主。”你到底怎么念的书呀?”忍无可忍,新媳妇终于要考问郎君了。
“大哥替我们读书。”余子鹏如实地招供了,“也是大哥替我们写字,老爹终日忙着洋行里的事,管教弟弟读书,就成了大哥的事,他又爱读书,该我们读的书,就全交给他代劳了。老爹偶尔问起来,大哥在前面支吾,我们在后面搪塞,三言两语便混过去了。”
曾听说大户人家子弟读书诓人,如今婉儿才真地见识到了。成婚之前,婉儿曾梦想来日自己要为郎君磨墨,灯下看着丈夫写字作画,而如今倒是要让丈夫为自己磨墨,自己孤单单一个人灯下写字排遣寂寞了。
“有大哥替你们读书,那你们做什么呢?”婉儿好奇地问着。
“我们也读书呀!”余子鹏回答。
“你们读什么书?”婉儿又问。
“你瞧。”说着,余子鹏从条案下面拉出来一个木箱,打开铜锁,掀开箱盖,满满地一大箱书:《七侠五义》、《三侠剑》等等等等一大堆侠义小说,箱子下边还有,看了几个书名,婉儿不曾听说过,不过只看那书名,婉儿便想出那必是一些淫书了。
一阵寒意袭来,婉儿打了个冷战,那个在她心里暗自编织的甜梦,一刹那间便破灭了。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将和她共度终生的男人,如果不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白痴,便必是个花天酒地且又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小人。在家作女儿的时候,她常听自己固执的老爹骂那些发迹的势利小人,“莫以为他原是读书人家的后辈,读书人有了权势,后辈便再不肯读书;读书人一旦热衷于权势,便立即就成了最污浊的小人,尔辈于读书无才智,于弄权可是一把好手,那才是读书人的败类呢。”
宁婉儿嫁给余子鹏,她多年才子佳人,天作良缘的甜梦一下子破灭了。闺中读书时,宁婉儿曾把一部《牡丹亭》背得滚瓜烂熟,杜丽娘一曲:“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已成了她最高的人生向往。只要能两个人相知相爱,要生就生,要死就死,人生也就无所怨尤了。但是,当她真地和一个男人共在一间房里,共在一盏灯下相处相居的时候,她看到将要与自己白头借老的这个男人,原来只是一个凶兽,当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燃起火焰的时候,那就只是因为他需要了个女人。这时,宁婉儿便被变成一只羔羊,任由他摆布折磨。而且读书人家不长进的儿孙,于经学不肯用功的,便都多对中国秘传的房中奇术极为熟知,于是,宁婉儿就成了余子鹏的一件试验品,一招一式,他要实践自己从那些奇书上学到的知识。而且,也许是因为宁婉儿的才艺和娴淑,反而更激怒了余子鹏的仇恨,宁婉儿越是渴慕男人的温存,余子鹏就越是在她的身上渲泄兽性。”我让你知书,我让你知书!”一面折磨着宁婉儿,余子鹏一面恶汹汹地骂着。
从此,在宁婉儿的心间,丈夫余子鹏不如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可以相安无事,这个粗俗、野蛮的男人,只在宁婉儿心中惹起厌恶。但是,大户人家,宁婉儿必须做出一副幸福美满的笑容,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女人是不能有自己的意志的。所以,无论宁婉儿多么仇恨余子鹏,她都必须尽一个女人的义务,几年过去,宁婉儿还生了一个女儿。
而在余子鹏的眼里,宁婉儿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尽管宁婉儿如花似玉,但在宁婉儿身上,他得不到一点快乐,尤其令余子鹏怀恨在心的,是宁婉儿曾经读过那么多书,在宁婉儿的目光中,余子鹏发现了一种歧视。所以,余子鹏就在感到自卑的时候,更加粗野地折磨宁婉儿。余于鹏是个大丈夫,他只要一个玩物。得知妻子怀孕,余子鹏正好借故去外面荒唐,找野女人,而在找野女人当中,余子鹏才真地找到了人间的欢乐。
十月怀胎,宁婉儿生了个女儿,余姓人家的第三代,多了一位千金。全说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重男轻女,其实对富贵人家说来,女儿多,才是家运兴隆的象征。为此,余姓人家大庆了一番,余子鹏从此做了父亲。
宁婉儿因生了女儿而得救,从此,她可以不理睬余子鹏了,恰这时余子鹏在外面迷上了一个野性的女子,他也就索性连家都不回了,这倒使宁婉儿得了清静。
三、天津小有名气的新学才子
八国联军攻破天津城,余隆泰举家逃难,彼时彼际余子鹏不知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宁婉儿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府邱宅院,而且指名让五弟余子鹔留下来给自己壮胆,前前后后20天时光,竟使宁婉儿在余家府邸宅院里度过了最难得的宝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