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佘树森兄
树森去世已半年多了,我答应他的文章却迟迟不能写出。我没有忘记他在病榻上认真的嘱托——他要我写一篇这样的文字,以为我们友谊的见证,但每当展纸临墨,便感到欲语还休。
我和树森多年共事,对他的人格文章相知甚深。如今要为文悼他,却总是千丝万缕不知如何去说。平时常读别人的这类伤悼文字,见到的死亡也多,特别是近三四年,死神似乎格外肆虐,它可以随意夺去我至亲的师友乃至学生。哀极而心死,对这些事我已不再大惊小怪,情感是近于麻木了。
树森的死不然,它对我有深重的打击。我们的距离太近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又长期在同一个教研室,我看着他活脱脱的一个从世界上消失,真是觉得死亡太残酷了!
树森一生俭朴,对生活无甚奢求,不烟不酒,不讲究衣着,唯有学 问是他的根本。世上有一种人,似乎专为吃苦而来,不知享受,只知劳作,树森就是这样的人。他体质素弱,却似一位拼力冲刺的长跑者,日以继夜地向着永无止境的目标,直至力竭。
他是一位工作狂,瘦小的身躯仿佛蕴蓄着使之不尽的精力。数十年默不作声地埋头工作,变戏法似地不断推出让人艳羡的编著来。谁能知道,就在此时,癌细胞正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生命!他就是这样以不断从事的精神繁衍相伴着生命的不可挽回的消失。
十余年中,六百多万个汉字从他手下流出。他是在用他的生命作着神圣的投掷,直至把一切消耗净尽。我们如今面对他的十多种著述,有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悲壮,在这里,岂止呕心沥血几个字所能形容!
树森写散文又研究散文,在浩瀚无涯的学术天地中,他找到并确定了这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地。他心不旁鹜,一心一意地耕耘,专注、坚持是他可贵的学术品格。树森近年文章深进练达,中国散文的历史现状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已是当今知名的专家。案头的资料和成熟的思考期待他登上这一学术研究领域的顶巅。正当此时,死神却向他叩门了。
树森尽管体弱,但未曾料到这一天的猝然降临。他总觉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当病入沉疴,他仍然不相信死亡。病榻之上回首往事,深以毕生埋头著述未能与妻女共享生活乐趣为憾。树森是个重情感、爱生活的人,但贫困枯燥的书斋生涯却剥夺了他的一切。树森临终有嘱托,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与他生活牵系至紧的学术事业。一本写了一半的中国当代散文史,他知道自己不能完成了,后一半交给了他的学生继续完成。他去世后,我在他的案头看到了一份《二十世纪中国散文艺术流变》的详细写作提纲。这本规模宏大的未来著作共分五篇十六章,五篇名分别为:思想启蒙与文体变革;从理性的社会观照到情感的“自我表现”;走出“自我之后”;封闭中的审美重建;回归 与超越。他以近代以来的百年为期,从中国古文的极致谈到文体改良,以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追求为座标,论及“五四”散文审美建设中内、外、纵、横诸因素的相互作用。读这份提纲时我产生了浓重的失落感:要是天假以寿,树森无疑将为中国20世纪文学的研究贡献出一部厚重的著作。
天命无常,他竟如此撒手而去。而后,世界对于他便是一片空无!我不能不为此悲哀,我们谁也不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死亡对于所有的人永远都是威逼,它铁青着脸在不可知的前方等待着每一个生灵。它总是选择一个最让人意外的时候,留给你一个永恒的遗憾和哀伤,死亡是一种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恶意的力量。
我的确已经麻木了。我明白,这个时代死是很容易的,而活着却极难。树森活着的时候,以专注的投入做着他份内的事。外边灯红酒绿,商潮汹涌,他依然守着一角精神净土,如蚕吐丝,编织着捆绑自身的茧。一病数月,他毕生稿费所得付出殆尽,留下的是无处报销的一叠单据和让人揪心的寡妻孤女的来日生计。
我从树森的身前身后事中看到了自己。物伤其类,这种凄苦只有我辈心中自明。一种共鸣,一种震撼,这难道竟是树森留给我们的精神遗言?逝者悠悠,生者恻恻,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只能以静默的无言,化为对我的同事和挚友哀祭的一瓣心香!
1993年中秋于畅春园(原栽《东方文化》1994年5月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