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金克木先生同在一个校园里,却是不常见面。一则是这校园太大,不同系的人经年难得见上一面,我晤见金先生有限的几次都是在校外的某些会议上;二则是北大的人一般交游都很淡,我这人又一向疏懒,不仅对师辈如此,对同辈亦如此,但对师辈尤甚,因为老师年龄大了,不好打扰他们。这样,我执弟子礼主动请安的时候就少,而多半是老师们有事垂询“召见”的时候居多。
此种“召见”的事例,远的一次是大约四十年前冯至还住燕东园时,他约我前往谈诗(那次谈话涉及冯先生的《十四行集》,我已在一篇纪念文章中述及),最近的一次则是前不久陈占元先生托人带口信约我见他(此次见面,他谈及也是将近四十年前计划写作的《巴尔扎克评传》,陈先生还让我看了他写于50年代的部分草稿)。而我于金克木先生,则是我不主动请安、他亦不主动召我的“特例”。但我对金先生却是时常想念的。不仅由于同属一个学校;也不仅由于他是诗人,与我的专业有关;更由于他文章多,我经常通过阅读获得他的教益。所以,虽不常见面却相当的熟识。说来也是若干年前的事了。那年台湾的作家王拓来访,中国文化书院借此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座谈会,金先生和我均被邀请。多时不见,只见他步履矫健、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是年近八旬的人。谈及写作,先生告诉我最近写了很多杂文小品有几本书都出来了,有的用的还是笔名。看来,先生对自己的创作状态很是满意。
又过了几年。那时在一片沉寂中我忽然想,这一片广大的国土怎么又只剩下一种声音了呢?于是在大家都缄默的时候想起开一些会。开会自然想起邀请一些能坚持自己见解的纯粹的学者和作家来。于是便想请先生出马。电话里传来的依然是先生充满乐观精神的声音:“不行!我现在是除了嘴巴在动,其他都不动了!”他的调侃说明他依然有着活泼的思维、充盈的生命力。先生年事高了,出门不便,我当然不敢劳烦他。后来,我让一位博士生专门前去拜望了他。就是那次拜望,先生赠给我,一系列他的著作,其中有《中国新诗库金克木卷》、《难忘的影子》、《艺术科学丛谈》、《文化的解说》、《文化猎疑》、《金克木小品》,以及译作《印度古诗选》等,均是80年代以后出版的。每本书先生均亲笔题签, 时间是1993年。这些书涉及的文体有诗、散文、小说、文化和科技随笔、研究以及译作。论及学科的广博,先生的博学真让人吃惊。即单从文体看,足足说明先生是集学者、作家与诗人于一身的,能够得心应手地用各种文体进行写作的多面手。
我们不妨从译作《印度古诗选》来看金先生的写作。入选的作品是从印度最古老的吠陀语、梵语和巴利语文学作品中译选的。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因为国内已经很少能够做这工作的专家了。再以《艺术科学丛谈》一书列举的篇目看,诸如“信息论美学”、“实验美学”、“建筑美学”、“符号学”、“民俗学”、“人类学”、“语义学”等,这些学科及其知识,在80年代的中国都具有前卫的性质,金先生是老学者,他能够站在这些学科的前沿发言,便是非常可贵而动人的。
至于作为学者兼诗人的金克木,这种双重身份给他的散文创作带来了有异于人的特点,则是明显的。他的散文综合了学者的冷静和诗人的灵动的不同性格,从而拥有理性和感性相融合的特征。诗人的想象力和灵感使他的散文充满了动感和机趣,学者的求实和思考性则给予他的散文以沉稳和厚重。金克木很少在散文中作纯粹的抒情。不是他不擅长,恰恰只是由于他的这方面的特点都奉献给他的诗了。他说过这样的话,“写的诗,都是自己写不成文的;能用文表达,就不写成诗了;文中有诗意还可以,诗中有文意似乎就不大好。”可见,他对诗文不同文体的特征极为重视,他十分严格地不让诗中“有文意”,在这方面,他坚持了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但他还是“宽容”地让他的文中保留了适当的诗意。读金克木的散文,即使是那些理论气息很浓的散文,也时时感受到诗意的光辉。
晚年的金克木很少写诗,人们对他的诗人的印象,多半还是和施蛰存、戴望舒、徐迟等交游的青年时代得来的。当时,他属于非常先锋的现代派诗人的营垒。过了青年时代之后,金克木甚少写诗。但每次写诗,总有精彩之笔让人惊喜。这就是作为诗人对于诗性的矜持。记得1980年,为纪念戴望舒逝世30周年而作的《寄所思》二首,就给了读者极大的激动。其中的《夜雨》:悠长的一瞬,无穷无尽的呼吸。
喧嚣的沙漠。严肃的游戏。
西湖,孤山,灵隐,太白楼,学士台。
惆怅的欢欣,无音的诗句。
迷细雨中的星和月;
紫丁香,白丁香,轻轻的怨气;
窗前,烛下,书和影!
年轻的老人的叹息。
沉重而轻松,零乱而有规律。
悠长,悠长,悠长的夜雨。
短促的雨滴。
安息。
写的是夜雨中对故人的怀想。这种思念不借外在的描绘,而是纷繁的思绪和纠缠不清的感觉。那短短诗行所传达的矛盾和复杂,说的是人,也是诗,是艺术,更是人生。金克木作为成熟的诗人,他能够熟练地运用现代技巧,通过借助和再现戴望舒诗的意境和韵律,表达他对已故友人的思念。他的“悠长”、“丁香”、“惆怅”,都让人联想到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写这诗时金克木已入晚年,但他诗中却充盈着青春活力,仿佛有无尽的诗的矿产可待开发。可惜,他已无睱顾及多情的缪斯,他的注意力已集中于他长期从事的学术研究方面。
引人感到兴趣的是,在80年代以后,他的散文创作却进入了高潮。他的随笔小品的文思不断流涌,使人对这位学者的积蕴莫测高深。当然,作为学者,金克木散文体现的最主要特色乃是这种学者的气质和秉性。他通过轻松而不板滞的文笔,在散文中存贮和承载了丰富的知识和学养。读他的文章,一方面感受到诗人所具有的想象力和情感的有节制的发扬,更主要的,则是展示出学者宽广的学术视野和缜密的思考。这些特点,即使在那些学术性著作的序文中,也可以看到。他的一些序文都称得上是优美严密的散文。这些文章,除了给人以文学性的浸润,还涵容了相当丰富的学识。这是一般的散文作家所难以到达的。读这样的文字,一般散文容易有的轻浅感自然地消失,使人不能不以自然的心境感受学院特有的那种厚重。
当然,读金克木的这类文章,首先是接受他的广闻博识的陶冶。例如这样的讲述:“史诗是印度蜚声世界的大著作,有著名的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以及十八部作为历史的‘往世书’。这里只收了《摩罗婆罗多》的一个著名神话。《罗摩衍那》已有全译,‘往世书’与史书类似,都没有选。这一插话在印度传诵最广,地位最高,大概是因为它宣扬了‘三从四德’性质的封建道德,同时,也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这些文字,朴实、平易、不事喧哗,看似信手拈来,如道家常,却是毕生修养学问炼出的精华。朴素不加文饰的文风,表现出学者的严谨,但它又是文学的,它没有故作惊人之笔的矫饰。
在学者散文的创作中,由于散文作家的学者身份,也带来了他们的职业特性。这就是重说理、重论证、重知识的承载和传播。因此,行文较为冷静甚至流露出某种拘谨而缺乏灵动和轻松。金克木是诗人,故而有所不同,他的散文随笔在保持了学术性的特点之外,也注意到作为文学作品的特性。他的一些随笔喜欢采用对话体,大概也有这样的考虑在内,其动机除了增强辨析的色彩,可能也为了使文章不致于枯涩,以调节由于说理过重而产生的弊端。本书特意选取了严格说来不能箅是文学散文的《文化的解说》一书的《世界思潮》一节,目的在于使读者了解像金克木这样的学者学术性文字所具有的文学品质。我们通过这篇文章,可以看到对于知识全面把握的大视野,看到他通过随意性的漫谈展现出来的深厚学术积蕴,以及那种不容置疑的雄辩的魅力:“人类在毁灭地球,破坏天空,用无法消除的各种有毒垃圾的加速增长来危害自己。人类能控制自然,但控制不住自己,只会由一部分人镇压和屠杀和谋害另一部分人。”最后,这篇文章还以诗意的语言结束:
夕阳经过黑夜仍然会出现为朝阳。世界文化还没有老,还能不断产生新思想。……只有白发老人不能重返青春了,不过还可以有青春的思想和青春的语言……
金克木对散文创作的一个突出贡献,就是把传统的散文小品学术化了。这类文字往往是抓住一个有意义的题目就话题随意展开。在金克木这里,有很多时候是通过对话的设问或驳难把问题说得深入又有趣味,通过互相启发和撞击使思想发出火花。作者借助散文的方式使长期积累的丰富学识得以介绍和阐释。读金克木的散文,不能不为他的渊博的知识、精湛的见解所折服。仿佛有取用不尽的智源,他通过散文尽情地发散着他的学术积贮,几乎篇篇如是。发表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的《范蠡商鞅:两套速效经济软件》,从《史记丨货殖列传》谈起,涉及《老子》、《庄子》、《孙子》、《左传》、《资治通鉴》,甚而国外的《远征记》、《万人退军记》、东西罗马、围棋的黑白子。海阔天空、旁征博引、天机云锦、编织成趣。没有丰博的阅历、深厚的储积,断然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近年来,金克木写了大量这样的学术性文字。这些文字,不是一般的读书记。它不单纯,而是在“闲谈”之中融进了作家的独特个性和修养。这在金克木,则是那种学者的认真严肃之外的那种不失幽默的天真乐观,那种对生活充满热爱的入世态度,那种长期为人师表的诲人不倦的(不是板着脸孔的,而是朋友式的聊天的)性情流露。他的创造力愈到晚年愈是旺盛,他已成为当代最多产的散文作家之一,以80多岁高龄的创作,其质量和数量都达到甚至超过比他年轻数代的作家,这堪称当代文界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