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王瑶先生
镜春园七十六号那座庭院是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王瑶先生烟斗里的微光总在那间飘散着浓郁的书香的房中闪动。没有特别必要的事,我从不去打扰先生,我知道他的时间十分宝贵。和王瑶先生的每次会见,我都是拘谨的,尽管他对我总是和蔼甚至是有点不同于一般学生那样的客气。但先生的严格和严厉(特别是在治学上)是出名的,每当我走在他的近前,总感到了某种不得不让人拘谨起来的力量。
从50年代开始做王瑶先生的学生,迄今已有三十余年。我和先生单独相处的时候极其有限,我私心羡慕那些有很多机会接近先生并能从容自如地在他的客厅和书房里晤谈的同事和朋友。我听说过先生曾让一位成绩优良但未能按照先生的指导治学的学生考试难堪的故事,直到我的妻子做了他的研究生,应该说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先生了,但我却始终对他怀有敬悚之心。
人心阅历多了之后,我对先生的了解也深了。我王&先生像发现我面前站立的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更足一位人格超然的长者。这座校园里奋很多这样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驻时址得随便,但他们作为民族智慧和良知的杰出代表所表现出来的人格力量,总于平易之中给人以“威慑”感,王瑶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
直至这个冬天他猝然去世之前,先生总骑着一辆破旧的扫行车在校园行走。含着烟斗,步履匆匆,先生的身影总是紧张而繁忙的。他往往来到系办公室取了信件就走。我在这里遇七先生的机会最多,只是问候而不作寒暄。燕园的居陇大抵都把彼此的情感简化到最单纯。现在先生的身影消失了,我才感到了无数机会从荮边失去的遗憾。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审定初稿的工作,是我和王瑶先生相处最长的一段时日。我们住在一座楼里,在一个餐桌用饭,饭后也常一起散步。他总是工作到凌晨,每当我望见先生屋里那不熄的光,总为自己的傭懒而惭愧。先生学识渊博,即使是在他的学生面前也有他的大度和谦虚。那时恰值他的研究生郭小聪写毕业论文的时间,因为郭小聪的题目是有关新诗的,先生认为我对此较为熟悉,便委托我指导并审读郭小聪的论文初稿。我把自己的处境等同于做论文的郭小聪,并怀着和他同样紧张的心情把郭的论文送到了先生的案上,没想到先生很宽厚地通过了,我和小聪这才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前面说过,先生的严格和严厉是不留情面的,即使是如我这样的学生。
其实,和王瑶先生的相处我也并不尽然是那么心理紧张的。记得那一年,也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在上海开会,我和先生同机飞至沪上。一阵紧张的工作之后,会议组织者安排我们游南京路及豫园。那时西服还不盛行,先生陪我至当时上海最有名的培罗蒙买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我是在试穿给先生看并经他认可后方才买下的。那天,王瑶先生兴致很高,我们陪他买了一整箱的烟丝——这是先生需求量最大的“食品”,先生烟斗上袅袅送出的香味,均是由它制造的。
王瑶先生的幽默感由于与他的超人机敏智慧相结合而具有极为隽永的魅力。先生即兴式的诙谐令人难忘。他在自己的书房坐下便饮茶,一杯接着一杯,烟斗则是常含口中,不断吞云吐雾。他自嘲这是“水深火热”。我听到这一名言联想到近四十年来先生身世的坎坷,便于先生的解颐之时感到了不可名说的怆然。王瑶先生即使是在人生的困厄之中也不失他的乐观精神——他并不是我们通常理喻的那种前驱式的猛士,他的阅历、素养和智慧使他具有一种超然的成熟,他知道如何处理极为复杂的局面,他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及他的学生——先生们的这种精神充满了不屈的战斗光辉。
记得先生经常得意地告诉人们他的一段名言,那好像是他参加某一会议上说的,即“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这当然系指那些以官僚主义态度对待民意的不满而言的。说了以后他还加上一句,即“白说也要说”。中国具有正义感学者的靭性精神溢于言表,而这却是以先生素有的调侃方式出现的。
那个我们不愿忘记的夏季过后,先生因身心衰疲住进了西苑医院进行小手术。他住在七八人一间的简易病房里,谈笑风生之际似乎忘却心灵的隐痛。当我询及他在医院的伙食是否习惯时,先生微笑着随口说出我如今还不能如实写出的话。在平日妙语如珠的先生那里,这一短语所包容的睿智与抗争精神,此时此境更增添了听者的无限悲怆。
进入1989年早春之后,我数次和王瑶先生同车赴八宝山向文学界的师友告别。没料到这年的最后几天,先生终于抵抗不住死神的步步进逼而仙逝。如今轮到我来为先生送行。在八宝山告别先生的时刻,我来不及想先生的一生,想我与先生的相处。我只记起上一次,即9月5日为周扬先生送行的情景。那日如同往常是我要了车子与先生同往八宝山。路上先生与我的那次单独交谈是永生不忘的。那次谈话的内容使我有可能从一孔窥及这位师长全部心灵的秘密。谈话的最后他提及自己在50年代一次被迫在一份叫做《我们不要这样的校长》的大字报上签名的事,先生对此没有多说什么,他的遗憾与愤懑是深重的。
当我听到来自上海的噩耗时,一切并不感到突然。在拍往上海的唁电上我只能写下“天夺我师,欲哭无泪”八个字,其实我现在连哭也不想,当然更不会有泪。
许多有用的人都不在了。我依然默默地走过镜春园七十六号。大门依旧,石狮依旧,老槐依旧。只是我的老师不在了,许多人都不在了,他们都没度过那一个年头。镜春园七十六号对于我依然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多么后悔没有把那一部分陌生化为全部的熟悉啊!
1990年4月18日阴雨中(原载《王瑶先生纪念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