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平安和他的家庭,李斌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了死者与自己长得相像外,家境也十分相像,都有妻子和一个四岁的女儿;都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可论起生活水平,自家虽然并不富裕,可要比林家强得多,甚至不能相比。望着这一家人的惨状,李斌良想到,那天晚上,如果自己反应稍慢一点,就是和林平安同样的下场,悲痛欲绝的就是自己的亲人。想到这些,他更加痛恨凶手,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破案!
下晚班的时间已经过了,该离开了。临走前,李斌良和林平安的妻子打个招呼,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劝了她几句,扔下一百元钱掉头离开了。
李斌良知道,这是刑警职业的另一面,那就是:你在享受破案成功喜悦的同时,也要经受感情的折磨,感受着受害人的痛苦。
回到队里,虽然下班好一会儿了,李斌良却发现各个办公室都有人,大家都没走,有的在吃方便面,有的吃盒饭,他心中十分感动,他没说什么,也要个盒饭吃起来。正在吃着,吴志深领着一个护士走进办公室,还带着吊瓶。他这才想到自己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才感觉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消失,头也一阵阵发晕,就一只手吃饭,另一只胳膊让护士扎针。他很感谢吴志深:谁说他粗鲁,像鲁智深?瞧,他对自己是多么关心!真的,他在很多地方都像自己的兄长。
然而,一个吊瓶还没打完,秦副局长就走进来:“咱们得开个会,把案件分析一下。”
李斌良:“这……案件刚开始调查,还没什么线索,是不是早一点,等一等……”
秦副局长使劲一摇头:“马上开会,没线索不要紧,咱们先确定破案的大致方向。”
李斌良还想说什么,见秦副局长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就拔下吊瓶,通知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对秦副局长,李斌良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政工科时接触少,只是觉得这人话少,笑容也少,以为是干刑警多年养成的职业病。不过,听一些老同志说过,他当年并不这样,也是爱说爱笑的,可最近这三五年,人就变了,越来越沉闷,还爱发脾气,队里一些年轻同志都挨过他骂,连吴志深都躲不过,好像对胡学正好一点。有些同志在背后议论说:他才四十五六岁,还没到更年期呀?!有的说也许是提前了,只是提前得太多了。李斌良到刑警大队后,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说不上欢迎支持,也不能说反对压制,反正不即不离。自己出事住院这几天,他好像挺关心的,可一出院他又恢复了老样子。李斌良曾是学文的,文学是人学,应该能研究人,可几个月过去了,他也没闹清秦副局长是怎样一个人。当然,秦副局长虽然爱发脾气,却一直对李斌良客客气气的。然而,这也使李斌良产生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因为他听老人说过,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秦副局长宣布会议开始后,头就向李斌良一摆:“你谈谈吧!”
李斌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会议是秦副局长提出开的,他却要自己先讲,这有点儿像突然袭击。自到刑警大队以来,这种事经常发生:开会时,往往自己正讲得起劲儿,思维正活跃,他会突然打断你的话,高谈阔论一番不着边际的东西。而当你失去了讲话的兴趣,或毫无准备之时,他又突然让你讲。现在就是这样。可讲些什么呢?李斌良边想边开了口:“大家都知道,近些日子我市连续发生三起杀人案件,除了杀我那起未遂外,另两个受害人都死了。特别是后一起,不知大家对受害人家属的痛苦有什么感受,反正我很难过。想一想失去丈夫的妻子吧,想一想那天真可爱的孩子吧,想一想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吧……假如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会怎么样?”
话一开头,思路就清晰了,心情也不平静起来,要讲的话也多了:“当然,我们无法使他们摆脱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们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减轻她们的痛苦,可以让死者瞑目,让生者得到慰藉。因为我们是刑警,我们有这个责任。那就是把案子破了,让罪犯伏法!”
秦副局长打断他的话:“先别激动,分析一下案情。”
这话反而使李斌良激动起来:“关于案情,我们等一下要深入分析。我要先说一个观点,林平安的尸检结果出来了,他身上虽然中了很多刀,但致命的还是胸口那一刀,而这一刀与毛沧海那刀非常相似。这点,法医的检验已经做出证明。因此我认为,这起案件和我遇险那起案件及毛沧海被杀案件应并案侦查。这个凶手,不,应该称他为杀手,既凶残又大胆,居然连续在我市做下三起杀人案,这是向我们刑警挑战。那好,我们就迎接这挑战吧。请宁静把记录做好,我现在郑重向大家承诺,如果我不能带领大家攻破此案,就地辞职,今生再不当刑警!”
这是真实感情的流露。虽然到刑警队以来,李斌良已经主持全队开过几次会,但哪次也没有像这次慷慨激昂,说到这里他估计秦副局长又要打断,就停了下来。可秦副局长这回却没出声。李斌良的目光从大家的脸上扫过,注意大家的反应。会议室很静,从目光中可以看出,大家都被吸引住了,也被感动了。秦副局长虽不动声色,但从他一口接一口吸烟上看,内心也不会无动于衷。
这时,他感到一束明亮的目光向自己照过来,他向前望去,那是一双明亮而宁静的眼睛。对,她的名字就叫宁静,是大队的情报资料员。他注意到,她此时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和信任,也透出几分担忧。她的眼睛遇到他的目光,便垂下了眼帘。李斌良的心不由得一热。而就在这时,他又感到一束刀子一样的目光向他射过来,心中一惊,急忙把视线调过来。于是,他又看到一张俗不可耐的女人脸庞。
她叫高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一年前还是市粮库的保管员,现在,她不但调人公安机关,还进了刑警大队,当上了情报资料员。刑警大队早有了情报资料员宁静,一个人完全够用,可局里硬给她安排了这个位置,以满足她的愿望。她调进来不久就转了干,授予三级警督的警衔。有人算了一下,如果她能授三级警督,应该在十三岁时就参加了工作。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有本科学历,可李斌良有一次讯问嫌疑人让她做笔录,两个小时她只记了不到两页纸,其中还有三分之一错别字,使拿下来的口供全泡汤了。
别看她工作不怎么样,可平常也挺忙的,忙着来往于各办案科所队,给受处罚的违法犯罪人员说情。而且,每次还都管用,使本来决定严肃处罚的事从轻处理。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神通是因为她妹妹嫁给了某市领导的儿子。对,她刚来公安局时,还纹了眉,勾了眼线,甚至额前的一绺头发也染成黄色,李斌良为此专门与她谈过话,给她念了公安机关警容风纪,她才很不高兴地染回黑色。李斌良对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喜欢,沙哑而又尖利,透出一股俗劲,跟泼妇吵架的声音差不多。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也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她的目光就说明了一切,每当自己慷慨激昂地讲话时,她总会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最近还发现,每当宁静与自己接近一点,她会格外感兴趣地把目光投过来。
李斌良甩掉高苹,目光继续移动,从大家脸上缓缓扫过,忽然又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一张特殊的面孔,一张不同于其他弟兄的面孔,心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
这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粗壮,圆脸,寸头,穿着既流行又高档的便衣,腋窝夹着个精致的皮包,里边肯定是高档手机。尽管他眼睛也盯着自己,但,也许是心理上对他反感,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瞧那张粗俗、市侩和酒色无度的脸……
他就是铁忠,铁昆的弟弟。和他的哥哥一样,人们都省略了他的姓。他是不久前才调入刑警队的。关于铁忠其人,李斌良也曾听说过,此人在社会上名声很不好,没当警察之时,跟在哥哥后面混饭吃,好像管理过一家洗浴中心。可不知怎么搞的,不知花了多少钱,转眼间弄了张大学文凭和干部籍,在三个月前进了公安局,先是在治安大队干,穿着警服,却帮着这个收贷款,跟着那个追欠账,影响很不好,治安大队长干生气没办法,后来他又觉得搞治安没意思,非要当刑警,并一路绿灯地达到了目的。
公安部虽然制定了严格的录警制度,要求逢进必向社会公开,然后考试考核,按照人民警察的标准择优录用,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某些人,什么规定也没用。从今年开始,市里又出台一条政策,大专以下的毕业生不再负责分配,由毕业生自己找接收单位,有了接受单位,人事部门才予以分配。而警校只是中专,这条政策就堵住了警校毕业生分往公安机关的渠道。然而,有些虽然没念过警校,甚至连高中都没考上、素质很低的人,就像铁忠和高苹这样的,因为有钱有势,可以买到更高的文凭,找到得力的门路和关系,今天挤进一个,明天安排两个,进来后又什么工作也干不了,还总惹事。到这时,领导上又会说公安局队伍建设不力,民警素质太低……这不,铁昆轻轻做了下手脚,他的宝贝弟弟就成了刑警。
李斌良对这事很恼火,也为此问过秦副局长,秦副局长只是没好气地一挥手:“你别问我,问蔡局长去!”
李斌良闹个倒憋气,心想,蔡局长怎么了?有空儿我就找他!
可现在,难题出来了,铁昆是这起案件的嫌疑对象,他弟弟却要参加案情分析会,这会怎么开?这案情怎么分析?李斌良不得不低声请示身边的秦副局长。秦副局长想了想,闷闷地低声道:“那怎么办,也不能因为他会就不开了。开吧,完事我跟他谈谈!”
可这是一谈就能解决的问题吗?李斌良正在为难,秦副局长手机突然响了。他放到耳边听了几句,回了声:“我们马上就到!”然后站起来宣布:“市领导来了,我和李教导员及两位副大队长有事,下面的案情分析会这么开:以中队为单位分析讨论,明天早晨把讨论结果报到大队。散会吧!”
还好,李斌良舒了口气。心里说:看来,真得找蔡局长谈谈铁忠的事,这问题不解决影响工作。
09
李斌良走进党委会议室时,发现椭圆形会议桌四周坐满了人,除全体党委成员外,还有四个穿便衣的男子,这些人他都认识。对门而坐的,正是市长魏民和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刘新峰。看到两个人,李斌良心里泛起一股特殊的滋味。
冷不丁一看,魏市长和刘书记气质很相像,但细看一下,又会发现很大不同。他们都四十多岁年纪,但刘新峰看上去稍年轻些,气质深沉含蓄,还透出几分书卷气。李斌良和刘新峰接触时间很短,他调来本市不久,李斌良就调离了市政府。不过他知道,这位副书记曾是自己不同期的大学校友,比自己早毕业一些年,还念了研究生,是从行署办副主任的位置上调到本市的,先当副市长,后到市委任副书记,再后来又兼政法委书记。
市长魏民坐在刘新峰右边,李斌良曾在他手下干过较长一段时间。现在看,他好像比当年多了几分文气,眼睛上还架着金丝边的眼镜。与刘新峰相比,他更严肃一些,脸色也深一些,领导干部的作派也更明显一些。李斌良和他处的日子较长,知道他的一些历史。听说,他早年也当过警察,在公安局工作过,后来调到组织部、县委办干了几年,等再回公安局时,已经是局长了。再后来又当过法院院长,最后到市政府当上了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就在李斌良调出市政府不久,他当上了市长。
对这两个领导,李斌良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了早就相识,共过事之外,还因为他调出政府办与他们二人都有关系。当时,他离开政府办是费了很大周折的,尽管他不会来事,但他的工作能力尤其是写作水平还是领导倚重的,要不是发生那件事,绝不会放他走。事情起因于他的一个业余爱好——写诗。他写诗主要是自娱,没事时自己读一读。问题出在有一回他写完一首诗后没及时收起来,放到桌子上被人发现了。
那首诗是他有一次回家探望母亲后写的,那天办公室没人,他便把夜里失眠时的几句记录在纸上:
麦子黄了,
豆子黄了,
谷子黄了。
丰收的期盼,
爬上父兄的脸颊,
爬上母亲的白发,
愿儿子笔下的字迹,
化作丰收的信息,
向母亲报答。
只是,一定——
不要用谎言,
欺骗我的母亲。
那会使母亲的期望被秋风吹走,
化作寒冬的雪花……
就是这首诗,被一个人看到了,传到了一位市领导的耳朵里,使领导对他有了看法,说他思想意识不健康,对市政府工作不满。
那个领导就是魏市长。
最初,李斌良对魏市长的印象还可以。他们虽是上下级,可那时魏民还是副市长,李斌良主要服务于宁市长,与他来往不多。在李斌良的印象中,魏副市长很有魄力,对下级要求很严,曾见过他在办公室批评一个乡镇领导,口气十分不客气,对方被批得呜呜直哭。他在大会上讲话也总是声色俱厉的,人们都很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