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斌良从警以来第二次现场观看死刑。
死囚被押出后,他又走进囚室,确认囚室再无别人后才退出。
监舍外面,他,纪云龙……不,现在应该恢复他的真名了——季小龙被五花大绑着推上押解车。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的年轻的民警,正把镜头对着他。
这使李斌良恍若回到四年前,恍若觉得,那扛着摄像机的警察就是自己。
季小龙看见李斌良,对着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看着这个杀手,这个曾经疯狂一时的杀手,李斌良心中百感交集。除了痛恨和快意,心中也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情。
季小龙被抓获后,提出一个条件,非李斌良主审,他不说一个字。
这个要求很容易得到满足,因为李斌良也有同样的想法。
李斌良曾想着,见到他一定要痛打他一顿,以发泄心中的仇恨。可是,当他戴着手铐脚镣出现在面前时,李斌良没这么做。
果然,季小龙对李斌良毫不隐瞒,把自己干过的和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包括当年在魏民指使下,破坏宁市长的汽车,使之车毁人亡;包括当年杀死那位镇长;当然也包括杀害毛沧海、林平安、吴军、梅娣及刺伤胡学正等。
除此之外,季小龙还杀了很多人,都是受雇于他人,或者是替人消灭商场上的对手,或者是除掉政治上的威胁。为此,他赚了很多钱。
而且,他每干完一件事,他都要录在录音带上,把受谁雇佣、作案经过详细叙述一遍,录下来。而录音带就放在金岭的家中。
这些,成为审判更多人的证据。
奇怪的是,在审讯的过程中,季小龙居然对李斌良没有了仇视。他说:“我知道,我肯定会被枪毙,这回没跑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亲人,老太婆和二宝也让我杀了……要说知近的,也只有你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当年还是同学,后来又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让你费了不少心,还把那个女的给……了,真对不起……对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我那一刀为什么没有扎死你,你的衣服里边穿了什么?”
李斌良告诉他,那是妈妈为他做的一个护胸,季小龙叹口气道:“你真是摊上一个好妈呀。要是我……”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李斌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我摊上个好妈,也不会干出这些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
原来,母亲担心儿子受到杀手的伤害,把家中的钢筛底剪下一块,絮到坎肩里对着心口的部位。她下了不少工夫,用了三层钢筛底,中间还絮了棉花。也就因此,季小龙那把锋利的蒙古剔虽然刺入李斌良的衣服,终于失去了锐利。
母亲实现她的诺言,她帮助了儿子,救了儿子。
可是,就在案子破获不久,母亲突然脑溢血去世。使他感到安慰的是,母亲生前已经知道抓住了季宝子,知道她的坎肩救了儿子的生命。因此,她欣慰地离去了。
公判会很快结束,季小龙被押上一辆敞篷汽车。李斌良跳上前面的警卫车,回过头看着季小龙。魏民、铁昆、秦荣、吴志深都已经死了。想到他们,李斌良仍痛恨不已:季小龙是杀手,可魏民、铁昆、秦荣他们何尝不是杀手,甚至是更大的杀手,他们对社会的危害更大。对了,省城恶战后,秦荣枪伤被治愈,却仍然死在医院里了。原来,他在医院治伤期间,心脏病突然发作,命赴黄泉。
这也是搞腐败的一种报应吧!
魏民的问题暴露后,对他的搜查收获甚丰:存款已经超过千万,而且,在南方的海滨城市还购置了豪华住宅……这些赃款没收后,补发了全市教师和警察拖欠三年多的部分工资,剩余部分,都救助了下岗职工。市政府还批准了公安局的请示,拨出专款,为他们购买了足够的防刺背心。
对铁昆的搜查收获更大,缴获了三支手枪、两支五连发猎枪,还搜出十几把利刃,有蒙古剔,有军刺……在铁昆的车库地下还挖出三具女尸,经过辨认,其中一具就是梅娣。当然,铁昆的徒子徒孙们和一些包庇他的“领导”也去了该去的地方。搜查中还发现铁昆的一个账本,其中记载着他送礼清单,魏民的名字赫然列在其中,账本中还记载,魏民从铁昆的很多企业中领取可观的红利,其中也包括那个污染严重的造纸厂。
铁昆的产业多数被没收。他的财产由检察机关在继续清理,铁昆的灭亡不但没有影响本市的经济建设,相反,外地来本市投资的企业反而大增,本市的个体私营企业也得到快速发展。
李斌良又想到战友们,已经离去的战友们:雷副局长、熊大中、宁静……一张张面容出现在眼前。
宁静呢?她留下了一个儿子,李斌良不会忘记对她许下的诺言,他向法庭提出离婚的诉讼。在这个期间,他为宁静的孩子办了全托,有时抽空去看看他,或者星期天把他接出来玩一玩……然而,这怎么代替他失去的母亲和家庭呢?五岁的男孩子总是沉默着,失去了欢乐……
高苹的精神有了问题,总是一惊一乍,有时,好好的正上着班,突然会尖叫起来,又哭又笑,后来被调出公安局。
刑车驶进刑场。李斌良在车上看着围观的人群,看到有几个人手中拿着鞭炮,跟着车跑,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还对刑车喊着什么……哎,那不是毛沧海的弟弟吗?案件破获后,他们给公安局和刑警大队送去了锦旗和表扬信,还特别对自己表示了感谢。他们还揭发,是因为给魏民送了重金,才使毛沧河避免从重处理的……现在,他们一定是给仇人送行来了。想来,在围观的人群里,一定还有同样的人……啊,那不是林平安的妻子、哥哥吗……
刑场。
季小龙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推下车,走向死亡的地点。此时他的眼睛贪婪地四下望着,望天,望地,望着四处的景象……这一切马上都不属于他了。看来,还是活着好,活着真好啊,怪不得人人都想活。是啊,为了自己活着,已经有那么多人死了,自己多活了四年,这回终于活到头了……他望向周围的人,看热闹的人都在远处,看不清面孔,跟前只有警察……他的目光落到李斌良身上,他是个幸运的人,是个好人,……他开口了,冲着李斌良大叫着:“哥们儿,对不起了,让我下辈子跟你一起干吧,再见了……”
枪声响了。
李斌良没有走近尸体,但是他知道,这回季宝子确实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自己的噩梦也永远结束了。他看到,尸体倒卧的地方,法医和几个警察在忙碌着,胡学正、沈兵和几个刑警大队的弟兄也奔过去,那扛着摄像机的年轻警察也奔过去……
刑场外边,响起一阵鞭炮声。
胡学正和沈兵离开季宝子的尸体,走到李斌良跟前。胡学正低声说:“他死了,真的死了!”
沈兵补充说:“彻底死了!”
对了,李斌良已经被提拔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胡学正提拔为刑警大队长,沈兵当上了中队长。
一切,终于结束了。李斌良举目四望,只觉天高地阔,水远山长。忽然,他对这世界,对生命感到一阵迷茫。
几句诗从他的心头滑过:
山长水远,
云雾迷茫,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
啊,亲人,你的身影,
为何如此迷茫?
你可听到我的呼唤,
快回到我的身旁,
听我向你倾述衷肠……
中午时分,他回到办公室。
现在,他的办公室已经换了,门上的标志牌写着“副局长”三个字。
弟兄们都回家吃午饭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饿了,他也很疲劳,但他不想吃饭,不想到外面去吃饭,他想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那里,有一桌热乎乎的饭菜在等着自己,有亲人陪着自己。
那个地方就是——家。
可是,他已经没有家,暂时也不想要家,否则,他对不起死去的宁静,也对不起雷副局长、大熊……他们连生命都失去了,自己还有什么权利享受家庭的幸福?他要惩罚自己,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觉得好受一些……
可是,此时他仍是这样想家,想要一个温暖的家。
门被人轻轻敲响,他忽地站起来,走过去,然而,马上又把脚步放慢。他知道,门外,已经永远不会再有她的身影和那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