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秦荣的性格。自己到刑警大队任教导员后,对他最突出的印象是,搞不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总是那么不阴不阳的,对自己也是忽冷忽热。现在看,他对自己调到刑警大队是抱有强烈的戒备之心的,因此,也就总是有意无意地降低自己的威望。譬如,每当自己讲话时,他总是打断,每当自己不想讲时,他又突然袭击,非要自己讲不可,出自己的丑……对了,杀手案刚刚发生,他就急着开案件分析会,而且让自己先谈,这是在摸自己的态度和思路啊……
如果说这里有个人感情因素的话,那么,另一些表现就不容置疑了:
那还是三起杀手案发生当初,当自己分析出“杀手不是一个人,最少有两个,或者更多,甚至有可能是个团伙”,并把这个分析结果告诉他的时候,一向深沉老到、从来都不动声色的他出现震惊的表情,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电话突然响起时,甚至吓得他身子一闪。当时自己也觉得作为一个老刑侦,他的表现有点反常,可没有往多了想,现在看,他当时的内心是极为恐惧,因为,这牵扯到他呀……
在魏市长做出扩大侦查范围的指示时,他作为一个老刑侦,明知这样对侦查工作不利,却积极贯彻执行。当时,自己感到有些不解,但也以为他是遵照领导指示行事,现在看来,这正符合他的愿望,是通过这些行动,转移侦查的目标,给侦破设置障碍呀……
还有,自己的一些行动,杀手总是预先知道,走在前面,使行动功败垂成……对了,那次去青原找吴军,车上的人都比他年轻,他却非要开车不可,结果半路上抛了两次锚。现在看,那绝不是偶然的,事故是他故意制造的,是为了给杀手腾出时间赶到前面杀死吴军。对了,当赶到蓬莱酒店抓吴军时,他开始一副紧张的神态,肯定是不知吴军被杀没有,放心不下,后来又抢着走在前面,好像十分勇敢,可那根本不是勇敢,而是他心里清楚,吴军根本就不是杀手,他是在表演给自己看……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自己第一次在金岭调查时,他以胡学正出事为由把自己调回,看来,那是有意的安排,肯定是担心自己在金岭查下去发现什么。第二次到金岭调查也是这样,他打电话让自己回来,回来后只跟自己大谈提拔的事,调查情况连问都不问,显然他已经知道情况。再如,他平素对自己总是不冷不热的,可一听说自己要提副政委,马上表现得格外亲热,力主自己就任副政委,当母亲捎信让自己回家时,他还再三嘱咐自己在家呆几天。无非还是让自己远离这起案件,减少威胁……
还有,他和胡学正的关系……
他和胡学正的关系也很不正常。同样的副大队长,他对胡学正要比吴志深好得多,这显然不是无端的。那次,胡学正要辞职,离开会场,他佯装发怒,又把他找回来,显然是要他留在刑警大队,留下来参与案件的侦破,以便发挥“应有”的作用……对了,当他知道自己要当副政委的消息后,立刻想到要提拔胡学正当大队长……还有,自己每次外出办案,他都主张要带着胡学正,肯定也是要他来监视自己,以便掌握自己的活动情况……那么,他和胡学正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呢?那张提审表格是一个说明,他带着人提审季宝子,而当时胡学正是看守所副所长,那天又正好当班,后来又调到刑警大队当上副大队长……这一切,能都是偶然的吗……
腐败分子!
李斌良心里暗暗骂着,气得心直发抖。闹了半天,都是他搞的鬼,妈的,他成天喊着有内奸,怀疑这个,怀疑那个,闹了半天他就是内奸……也太大胆,太猖狂了,太黑心了,一个刑警、一个副局长,怎么会跟凶残的杀手搞到一起?这么多年,他还干了哪些坏事呢?
对,还有胡学正,他的疑点也很多,除了和秦荣特别亲密,他的很多表现也不正常……对了,还记得,自己在调查中刚刚有了收获,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秦荣汇报,说有了重大突破……看来,那是给他报信啊……
可是,他们还有同伙,秦荣提审时还带着两个人:有个外地警察……这个人是谁……啊,知道了,那十有八九是朱贵装的,以便置换季宝子。可那另一个人又是谁?看守所长说得对,十有八九还是刑警大队的人。
可他是谁呢……
吴志深在旁边开口了:“斌良,咱们应该去医院一趟,看一看老队长……”
嗯?……
他扭头看看吴志深,他正看着自己。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呀,当时,秦荣是刑警队长,老队长是副队长,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
十分钟后,李斌良把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外,让沈兵守着,他和吴志深走进了医院大楼,走进了住院处老队长的病房。
老队长正在病床上睡着。
和上回相比,他更瘦了,身躯也变得小了,脸色也更暗了。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生命正在逐渐离他而去。
在老队长病床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手里还拿着厚厚的一本书在读。当李斌良和吴志深走进去的时候,他礼貌地站了起来,向二人微笑着示意。他的身上有着很浓的书卷气,使李斌良产生一种好感,他注意了一下他手中的书,是本外文书籍。
李斌良望着青年,低声地:“你是……”
青年指了指老队长,也低声说:“我来陪护爸爸!”
吴志深低声对李斌良介绍说:“他是老队长的大儿子,四年前上的大学……哎,是在北京吧,快毕业了吧?!”
青年:“我学的是外语,时间长一点,得明年毕业!”
床上有动静。李斌良发现老队长被惊醒了,急忙抱歉地凑上前,“对不起,老队长,吵醒你了!”
老队长看清是李斌良,露出一丝笑容,让他坐下,还伸出一只无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事。可看着老队长这个样子,李斌良不忍心打扰他。他看了看吴志深,吴志深凑上去道:“老队长,李教是有急事来向你打听,事关重大,你可千万要好好想一想啊……”
吴志深把要问的话说了出来:“老队长,你想一想,三年前枪毙那个季宝子,你还记得吧……”
听着这话,老队长那本来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嘴动了动:“你们……问这干什么?”
李斌良止住吴志深要说出的话,凑上前轻声说:“老队长,你身体不好,我就简单说吧,这件事……和上次我对你说的那个杀手案有关!”
老队长的脸色更难看了。李斌良发现,他那遮掩在被子下的干枯身躯好像在微微颤抖。
吴志深继续问道:“老队长,你还记得吗?在季宝子被枪毙前,咱们刑警队有谁去提审过他?”
老队长眼睛闭上了,好像没听见问话,好像睡着了。
这……他这是怎么了?
老队长的儿子凑近父亲,低声地:“爸爸……”
李斌良摇了摇手,不让老队长的儿子再问。可是,就在他要退出去的时候,老队长的眼睛又睁开了,盯住李斌良,用微弱的声音,所答非所问地说:“斌良,你别太着急,案子……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现在,病得脑袋……不好使了,啥也想不起来,哪天,你再来,没准儿……我能想起什么……”
老队长说完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睁开。
李斌良和吴志深对视了一眼,吴志深摇了摇头,二人慢慢退出病房。
老队长的儿子送出来。李斌良握着他的手说:“老队长他……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们!”
老队长的儿子表示感谢,双方道别。
走出医院,李斌良和吴志深都不说话。老队长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可他的表情有些异常,看上去,他好像知道些什么,有顾虑,不敢说。
对于人来说,大不过于死。他已经距离死亡很近了,却仍然有顾虑,说明他的顾虑非常深重,事关重大。
虽然不知他顾虑的是什么,但可以判断,季宝子被秦荣置换出去这事是极有可能存在的,而老队长知道这件事,甚至可能知道更多的事,他只是不想说或不敢说。
李斌良觉得大脑在嗡嗡地响着,一时之间,自己调到刑警大队后,和老队长相处过的印象浮现在眼前。那时就发现,老队长名为队长,实际上只是秦荣的跟班,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秦荣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总是唯唯诺诺的……莫非,他也……
或许,他就是另外那个人,是秦荣的同伙。
这很有可能。
回到局里,人们早已下班。李斌良和吴志深让沈兵回家休息,自己却留在办公室,灯也不开地干坐着,半天谁也没出声。
是吴志深先开的口,他沙哑着嗓子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早就觉得姓胡的不地道,和他尿不到一壶里去,想不到他居然干出这种事……对了,正是季小龙……不,是朱贵被枪毙后他调到刑警队的。看来,他是立功领奖了!”
李斌良说:“不止他,还有一个呢?”
吴志深:“这……你说谁?……斌良,能是真的吗?是他?难道秦局也……”
李斌良:“从严格的法律角度讲,现在还不能给他定罪,可从咱侦查的角度看,他有重大嫌疑,可以这么说吧!”
吴志深点点头:“那倒是,不过我总不敢相信。他们……特别是秦局,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啊?”
李斌良:“那是另外的问题。现在关键是要搞清,他们到底是不是内奸,是不是只有他们俩,还有没有别人?”
吴志深:“你……你是说,还有别人?”
李斌良:“当然,你没看那提审卡片上写着等三人吗?那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吴志深吸了口冷气:“对……难道是老队长……不能吧……”
他也想到了这里。李斌良思考着慢慢说:“至于到底是谁,可以慢慢想,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二人一时谁也说不清楚。
静了片刻,吴志深才问:“斌良,你说,咱们该咋办?是不是该报告了……”
“我还没想好。”李斌良说:“但是,只凭咱俩肯定不行,必须有领导支持,可咱该找哪个领导呢?还有谁牵扯到里边呢?我觉得,这一切背后有着极为重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志深沉默着。
李斌良想了想说:“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咱们已经快三天没好好睡一觉了,今晚先休息一下,也冷静一下,咱俩都考虑考虑,拿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
吴志深站起来,“那好,我走了,你休息吧!”
李斌良也站起来:“注意安全……要不我送送你吧!”
吴志深急忙地:“不用不用,我想杀手不会这么快知道咱们的情况吧……妈的,我倒盼着他对我来,豁出去跟他拼了得了!”
李斌良:“不过,一定要小心。子弹都上膛了吧,保险也打开,检查一下,有情况马上拔枪。不要乱开,但真有危险,一定要报警,如果真是杀手,就往他身上打!”
吴志深答应着向外走,李斌良又拉住他冰凉的手说:“虽然这是咱们刑警的职责,可我总觉得是我把你拉进来的,对不起了!”
吴志深有几分激动地:“你说哪儿去了?咱们不都是刑警吗?你的事我的事,就是咱刑警的事……好,我走了!”
李斌良把吴志深送到办公楼外,又和他紧紧握了握手,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远去,忽然发现他的脊背微微驼起,步伐也失去了往日的坚定。看来,谁也难以承受这种压力和震惊啊!
06
现在怎么办?
当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李斌良暗暗地问自己。
吴志深说得对,自己已经担不动这份沉重了。是该报告了。
可是,报告给谁?报告给哪个领导?
他突然脑海中一亮,想起一个人。对,他一定可靠,就直接报告给他。
李斌良兴奋起来,他打亮灯,锁上门,找出自己的电话号码本,找到了那个号码。这回,直接拨他的手机。他手指颤抖着按了电话机上的号键。
很快,电话接通了。一个亲切的声音传过来:“您好,我是赵民生。请问您是哪位?”
李斌良克制着激动,用中等音量道:“赵书记,我是李斌良,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
“啊……啊,”赵书记高兴的声音,“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说吧,有什么事?”
李斌良有点克制不住感情了,声音颤抖起来:“赵书记,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报告……”
他尽力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发现及分析。赵书记一言不发,只是不时“哦”一声,认真地听着。最后,李斌良说:“赵书记,我实在承受不住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的发现和分析对不对。你说,我是不是搞错了?我该怎么办?”
电话里静了片刻,显然,赵书记也感到震惊。当李斌良又叫了声赵书记时,他的声音才响起,但是,已经变成沉重而冷峻的语调:“斌良,我完全听明白了。我现在只能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虽然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但我认为,你做得对,这件事乍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但是,党中央已经提出,司法腐败应该引起高度重视。我个人觉得,对腐败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一些腐败分子丧尽天良,胆大妄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然,现在需要证据,你要继续工作,一定要找到证据,抓到杀手,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李斌良听着,嗓子又哽咽了。他接过赵书记的话:“赵书记,我知道你支持我,可我现在怎么办?我太孤独了,我需要身边有人支持,有领导支持,我该去找谁?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