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深刻的爱情被脱掉神圣的外衣,内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丑陋,只是有些稍显难堪,有些不堪入目。
时间很喜欢跟人作对,希望它快时度日如年,希望它慢时转瞬即逝。
卓荷苏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因为她根本没工夫理会它。元旦过后,执行总监再没出现,市场部总监暂时接管了杨谨锐的工作,部门的工作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来。
徐思诺找她商量工作的次数明显增加。荷苏从上司的言语中感觉到她与代管总监不对盘,对升职空间的失望。这是一种跳槽的信号,可是为什么会传达给自己,她们的关系好像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
下班前,荷苏收到Leon发来的邮件,只是普通的问候。只是他用了MSN,而没用公司的员工邮箱。荷苏用手机回复他,还开玩笑说很忙,公司的考核指标根本不给活路。
没想到上车时,又收到Leon的信息,这回他直接用即时通,信息上说:别担心,我很快会来解救你。
这回荷苏明白了,Leon是来接替杨谨锐的,难怪他不肯用员工邮箱,这种任免在HR发人事通知给所有员工之前,都算是秘密。
新的执行总监将是一位金发碧眼,很爱招惹女同事的幽默男人。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男人的样子,荷苏忍不住笑出来。
“聊得这么高兴?畇畇又讲笑话?”自从荷苏出院,石毅每天都来接她下班。
起先荷苏觉得没必要,很浪费又会堵车,时间上远不如自己搭地铁回家快。可石毅执意要接,荷苏知道,男人这么做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再去找余欢。可两个人之间起码的信任都需要用行动来证明,女人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跟你说个事儿。”石毅忽然开口,“这阵子看了几辆车,有两台车况还不错,顺利的话年前就定下来。”石毅指的出租车,很多出租车司机的最终目标就是养几辆自己的出租车,等开不动了,还可以收收车租。可是这种带营运执照的车都价格不菲,女人第一时间想到了钱。
“我跟家里说了。”石毅像是猜出女人的心思,继续说,“让他们把给我攒的老婆本拿出来,再跟几个哥们儿借点,差不了太多。”
原来自己收到的是一个通知,而并非“讨论稿”。可即便这样,荷苏还是少不了要问一句:“差多少?要不要我帮你想想办法?”
“嗨,花女人钱算什么创业啊。”石毅脸上多了一份得意,好像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你就安心等着当你的老板娘吧。”
荷苏本想再问,又有邮件冲进手机,荷苏以为是Leon,打开才发现是员工邮箱。HR专门发给她一个人的,通知她休假申请已经进入审批程序,可能还要稍等几天。
荷苏不记得自己申请过休假,就是算申请,也需要徐思诺的电子印章才能上报。想来想去,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
荷苏大学时第一个电子邮箱是杨谨锐帮她申请的,两个人还一起设计出一组号称“最难破解”的密码。之后荷苏所有的电子账号都习惯设成这组密码。
难怪徐经理说话有点怪,原来是一直在暗示自己,不要急着休假,专心工作,上升还有机会。
“你的工作天天都要带回家,老板不加你薪吗?”石毅开着玩笑。
“等当上老板娘,我就炒了他。”荷苏附和着,将手机丢进背包,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人最怕的是说谎,因为往往说出一句谎言之后,要用一百句谎言来圆它。所以卓荷苏始终没想好,要怎么跟石毅解释无缘无故休年假的事。肯定不能把杨谨锐说出来,有时候,即便是夫妻也不能毫无保留,更何况是这种说对说错都会让人产生误会的事。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荷苏没等来HR的批复,却先接到卓妈的越洋电话。老人只是随便问问女儿的情况,又问问石毅的情况。
“你到底怎么了?”荷苏很快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那么抠门儿的老太太怎么会舍得打越洋电话来拉家常?
“没怎么。”卓妈的鼻音越来越重。
“你在哭吗?”荷苏紧张起来,“他欺负你了?我马上订机票过去找你。”
“咳,想哪儿去了!”隔着电话,听见卓妈使劲擤鼻子的声音,“其实也不算事儿,就是我发现他给他前妻汇了笔钱。”
“你吓死我!”荷苏长长地出了口气,“人家也算是夫妻一场,救个急有什么呀?”
卓妈没说话,只有抽抽搭搭的声音传过来。荷苏有些不耐烦:“你有完没完?就为这么点事儿至于吗?”
“不是的,苏苏,你不知道。”卓妈说着又哭起来,好一阵才继续说,“我是想你爸爸了。我们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等将来退休了,就一起去滑雪,后来有了你,我们还约好等你长大了一家人出国滑雪……”
卓妈的哭声再一次惊动了石毅,他一脸疑问地看着荷苏,女人皱着眉头,无奈地朝他摇摇头。
“苏苏,妈告诉你,不管你爱谁,不管你爱的是对是错,只要真的爱他,就抓住他。”卓妈抽泣着说,“不然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卓妈的电话持续了四十多分钟,一多半用在哭上。后来,房间里忽然多出老陈的声音,他给卓妈买了好多当地物产。卓妈高兴得来不及挂断,就把电话丢在一旁。
荷苏真想就这么听着两个人甜言蜜语,让卓妈看到电话账单时心疼死。石毅拉着他女人的手,替她擦掉陪卓妈流了半天的眼泪:“苏苏,我想好了,不等我家人了,就这几天,咱们把证领了吧。”
“嗯?”荷苏看着男人,却跟不上他的想法。
“咱妈说得对,只要是真爱的人,就要抓住,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石毅轻轻地把女人拥在怀里,“我不想错过你,就算全世界反对,我也不要错过你。”
荷苏靠着男人宽厚的肩膀,眼泪忍不住又流下去:“我想去策尔马特。”
“傻丫头,想妈了?”石毅亲昵地摸着女人的长发。
“我想去策尔马特。”荷苏机械地重复着。
“去,想去就去,去散散心,回来就要正式嫁给我了啊,可不许反悔。”石毅把自己都说乐了,好像明天就能拿到那九块儿的红本本。
夜深人静,男人粗重的呼吸声有节奏地在耳边轻响,荷苏却被自己的决定吓得失眠。她不会去策尔马特,听着卓妈的哭声,她想起杨谨锐。
荷苏不得不承认,从大学里第一次见面到十年后的重逢。从青涩的少年说:“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嘛!”到成熟干练的男人说:“算我求你,别让我再错过你。”杨谨锐从不曾走出她的心。
只可惜,他是个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男人,他的目标在荷苏的世界里永远遥不可及,女人也曾想过穷一生之力去追赶,可那是小女孩儿时的愿望,现在的她再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了。
荷苏决定去瑞士看看,就算是凭吊他们的曾经。不管是相聚还是分离,他终究还是占据了她最好的年华。女人只想最后去看看他的世界,看过了就放下来了,就能拉着身边这男人的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恋人们机场送别的镜头大致相同,石毅酝酿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吻别。女人很少任性,所以男人也没想到她会说走就走。
“到了那边替我问咱妈好,哦,还有陈叔。”石毅到底还是以成年人的方式告别,“一路上多照顾自己,早点回来。”
荷苏踮起脚尖,轻吻了男人的脸颊:“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给本宫乖乖等着……”两个人说笑一阵,终免不了相背而行。
石毅目送荷苏入闸才离开,可是女人只在里面站了十分钟就又出来了。她跟机场保卫说,自己是跟丈夫吵架后离家出走的,现在后悔了,要回家跟丈夫和好。
保卫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怎么费口舌就放荷苏出来了。这样的女人,他一个月总能碰见几回。在男人眼里,女人与精神病患总是一线之隔。
荷苏在中等宾玻璃门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穿黑色棉风衣的自己无比丑陋,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拉开了出租车的门。
从机场到市区路途很远,荷苏掏出手机打发时间。Leon之前发了好多照片过来。有他自己的,有总公司的,还有他和杨谨锐的。总归是荷苏错过的那些时光,所以翻来覆去,总是看不厌。女人一张一张看得出神,竟没发现一颗一颗的泪珠砸在手机屏幕上。
“女士,您没事吧?”司机见惯了送完机坐车里哭的,所以也不太关心。
荷苏一边摇头,一边抹掉眼泪,才发现车已经进了市区,道路两旁热闹了许多。一个熟悉的门脸一闪而过。
“师傅停车。”荷苏急忙说。
“可是……还没到。”
“到了,再往前走就迷路了……”
最漫长的一天终于落幕,书咖里的客人渐少,所以手机的震动声也没那么刺耳。“苏苏,你在哪儿?”杨谨锐着急的声音传出来,“怎么还没到?我一直在等你!”
“老杨,我可能去不了了。”荷苏低低声音,像是怕震疼了自己的心,“我好像迷路了。”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
杨谨锐赶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发生什么事了?”杨谨锐蹲在荷苏身边,“是那个男人?放心,一切有我,我会处理。”
“老杨,我们在大学里遇见,是哪一年的事了?”荷苏吃力地分开嘴唇,挤出一句话。
“什么?”杨谨锐不是没听见,是没明白女人的意思。
“前前后后,十多年了吧。”荷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从来不认识他,“看在这十多年的分上,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一天,哪怕一刻钟也好,你是真心爱我的?”
杨谨锐猛得抓住女人的手:“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我每一天都是爱你。”
荷苏忽然笑了出来,全身的僵硬让她连掏手机都非常吃力。屏幕一亮,两个男人的照片格外显眼。照片里的Leon挂着他特有的笑容,而他身边的杨谨锐亲密地把左手搭在他肩上。杨谨锐的手指修长,无名指上戴了一只并不明显的指环。
由于太不明显,荷苏在出租车上才发现。她从没奢望男人这些年在国外是一个人生活的,可他这样理直气壮地想要重修旧好,至少当下应该是单身。
荷苏知道女人不该耍心机,但还是忍不住发邮件给Leon,假意说Jeffery要回国,总要表示一下,不知道他的夫人小孩都喜欢什么。
Leon回邮说,荷苏很贴心,希望以后也可以这样对他。不过Jeffery夫妻关系一向不好,他们有两个儿子,最近学校在教孩子们玩中国的空竹,倒是可以买两个送他们。
Leon和杨谨锐是同一天入职的,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当年杨谨锐因为拿到助学金得以出国,按照规定,他完成学业要回国效力。为了留在瑞士,他选了一条很多留学生都会选的路:找当地的女孩儿结婚,拿到国籍。
这件事对杨谨锐来说并不难。他打工的那家餐饮店老板的女儿对他早有仰慕,所以他不必花重金找中介,与不相识的女人假结婚,离婚时还要支付一大笔赔偿金。
那个女孩儿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两个人也曾情谊相投,可惜婚姻没能持续两年就和平分手了。Leon见过那个女人,一副很漂亮的亚裔面孔。他们在一起吃过饭,那女人始终觉得杨谨锐很优秀,把他们分开归罪于造化弄人。
杨谨锐现任妻子是地地道道的瑞士人,她是个很有才华的执行官,不仅能力出众,而且手段强硬,简直就是各大财团眼中的摇钱树,更被猎头公司敬若女神。杨谨锐能迅速从同期入职的员工中脱颖而出,成为公司的明日之星,很大程度上来自这位女神的教导和扶持,至少Leon是这样认为的。
只可惜,男人成长的时候当然需要一位引路者,可长成之后就需要一位崇拜者。而女神是永远不可能崇拜自己教出来的学生……
无论多深刻的爱情被脱掉神圣的外衣,内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丑陋,只是有些稍显难堪,有些不堪入目。
卓荷苏拖着拉杆箱走出书咖,杨谨锐没有追出来。她不该来的,如果不来,就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在这男人眼里,跟Jessica或是其他人是没有区别的。他只是想在她身上寻求慰藉。
荷苏猜想,杨谨锐或许一开始就打算让她成为情妇,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就像Jessica的美国总监。异国他乡,孤身一人,身边总还是需要一缕温柔的陪伴。不同的是,他们曾经是初恋情人,曾经有过真正的海誓山盟。
荷苏也相信,男人是真心想带她回瑞士,真心想与她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可他们是天长地久的“偷情”,还是天长地久的“相爱”,都取决于那个强悍的女人什么时候愿意放手。荷苏庆幸自己改变主意,不必在异国他乡目睹现实的丑陋,然后在别人的地盘里无地自容。
杨谨锐不能理解荷苏的决定,相爱不就好了吗?在一起不就好了吗?什么形式那么重要吗?男人死死地抓住女人不肯松手。荷苏只得平静地告诉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原本也只是想去做个告别,其实想明白了,在这里告别也一样,从此老杨不在她的心里,就可以有更多的空间去容纳爱她的人。
男人松开的手像断了线的木偶,荷苏没再回头,地铁站离书咖几步之遥,她要选择最快的方式回家。回到她的城堡,跟在城堡里守护她的男人说明一切,然后不管男人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都是她做错事的惩罚……
终于到家了,只是家里也是漆黑一片,石毅大概趁她不在家,又加车去了。女人脱掉黑风衣,拨通男人的电话:“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啊。”电话里没有一丝杂音,男人显然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你到策尔马特了吗?跟咱妈‘会师’了吗?”
“你在……家……做什么呢?”荷苏好像没听见男人的问题。
“咳,还能做什么,刚算了算钱,买车应该不成问题,现在洗澡准备睡觉。哦,对了,我们之间时差几小时?你那里是黑天还是白天?”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
荷苏做了一个深呼吸,淡淡地说:“那你早点休息,不要忘了给客厅里的花浇水。”
“放心吧,要快点回来,我想你了。”电话挂断了,男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荷苏握着手机,在漆黑中坐了几分钟,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想,也就是几分钟,她“腾”地起身,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荷苏花了两个小时,把房间里关于男人的一切都找出来。分门别类地打包,有件衣服的扣子松了,她翻箱倒柜地找出针线给缝了几针。一切进行得很平静,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只是会想起畇畇的“真理”: “苏苏,总是这么清醒,永远也找不到爱情……”
荷苏大概能猜到男人不愿意让她知道的地方,其实她早该猜到,石毅家境一般,工友中也少有腰缠万贯的,怎么能凑出那么多钱来完成他的梦想?在他的圈子中最有钱的人莫过于余欢,最有可能资助他的人也是余欢。那么大笔钱,总要写个字据,所以他们没约在外面谈也算正常……
荷苏把石毅所有的东西摆放在门口,为了证明她不是在赌气,还特意摆得整整齐齐。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生气,他们一人骗一次,算是扯平了,可爱人之间走到这一步,荷苏只是觉得实在没有走下去的必要了。
做完平时最不爱做的打扫卫生,荷苏已是满身大汗。原来这么小的房间,要清洁一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许是太累了,荷苏洗过澡,爬上床就睡着了,连夜灯都忘了开。这一夜,她睡得很踏实,没有梦见杨谨锐,也没有梦见石毅,只是梦见老卓和卓妈年轻的时候,那个年纪的他们还十分相爱,卓妈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欣慰地看着老卓哄女儿。
老卓把小小的女儿抱在腿上摇啊摇,听着她“咯咯”的笑声,随手拿来一本书读给她听:“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什么是扶苏?”
“好男人。”
“什么是荷华?”
“好女人。”
“那放在一起是什么?”
“就是说,女孩子不要着急,只要努力长成一个好女人,就一定会遇见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