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光焰斑驳曼妙,于清扬晚风中蹁跹跃动,如最轻盈的纱,款款遮住夜空娇羞妩媚的容颜;如最绮丽的梦,把漫天星月俱都渲成七彩。
那个面色漠然的男子缓缓坐起,离开寒气氤氲的怀抱。
一丝清凉划过鬓边,带着幽香的雪帘一角,于沧桑面庞之上缓缓消融,倏然滑落,也不知触动了谁的心弦。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段略显尴尬的静默之后,那个男子微微环顾四周,淡淡问道。
“此处乃是银城上宾驿,此刻我们便是在正堂的屋顶上了。”
犀玉炎冰神色渐渐恢复平静,一双妙目波澜不惊地凝着面前男子,幽幽说道。
“银城——我们方才不是还在三百里外么?”
“你已经昏迷三个日夜了……”
“又是你救了我?”
“三日前对上冥海妖人和那古怪烈火,你也是一般救我,所以你对我并无亏欠……”
夜色幽幽,虽然笼在七色毫光之中颇为壮美,却依旧寂静如斯,仿佛连喘息心跳都可以听到。
这上宾驿原本地势颇高,此刻二人又坐在最高的正堂顶上,借着轻柔琼光,大半个银城都收入眼底。
时辰已逾子时,街上除了几队巡夜雪卫更无旁人。此地虽名“银城”,但房舍围墙,大多是寻常的青砖木石结构,色调以灰黑为主,建筑风格也与中原无甚差异,大概是地处雪域边界,与外地交流颇多之故。
目之所及的大半个城郭,除了建筑排列有序,街道较为整洁之外,倒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看去颇为质朴——除了那虎踞正中的城主府。
那府中楼台并不甚高,但在这银城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而且占地颇广,不知是不是光线关系,此刻竟无法看清全貌。
与其他地域官邸相比,这城主府算不得豪华,但却更加坚实牢固,整座府邸全由石砌而成,墙体厚实沉稳不说,那用于建筑的石材,更是浑厚粗犷,色明而不艳,似还有熠熠光华内敛其中,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屋檐穹顶之上没有多少勾心斗角,雕龙画凤的矫饰风格,厚重石顶微微隆起,平实之中显出几分庄严。若不是笼在微弱红芒之中,显出几分诡异,这府邸也算得上一处壮美建筑。
“要不要喝一点?”
浓烈酒香传来,犀玉炎冰凭空取出一只银白酒袋,仰头喝了几口之后丢给一旁兀自呆望的冰辰。那沉默男子也不迟疑,接过酒袋便大口喝起来。
犀玉炎冰明眸如水,静静望着那个一心仰头饮酒的男子,也许他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能少却几分落寞吧。
那男子饮了许久方才停下,也不顾嘴角流下的残酒,兀自提着酒袋,若有所思般望着前方。
“我这酒可好喝么?”
“若不是几日前喝过的‘风流尽’,你这袋当属世间第一美酒。”
那雪帘遮面的女子明眸微微一滞,随即回复淡然。
“那个三生悦似乎对你很好……”
“那与我何干,我与她认识不过数日罢了。”
“你又何必瞒我,你对那祖孙俩不也是有些另眼相看么?”
那男子没有回答,而是缓缓举起酒袋,又喝了一口,然后似对着前方夜色,淡淡道:“也许因为他们是些寻常人罢。”说罢,还举起酒袋,仔细端详片刻,“而且还请我喝了那世间第一美酒……”
“似乎有了酒,你就变得好相处了……”夜风轻拂,雪帘摇曳,也不知那玉一般的女子此刻是什么表情。
“爱恨浮华随逝水,千金难买今朝醉,这个充满无奈的尘世里,还有什么比痴醉一场更珍贵的么?”那个男子话语凄婉,面容之上却没有多少苍凉,仿佛早已习惯一般,他轻轻挥手,把酒袋丢回给犀玉炎冰,“你呢,我听闻你冷若冰霜,怎么会对我说出这许多话来?”
那个悠然坐在琼光之下的白影,娇躯猛然颤了一下,险些没有接住酒袋,当下也未说话,举起那银白无暇的酒袋,仰头便喝。
琼辉曼妙,星月沉醉。
那个在漫天飞雪之间忘情独饮的女子,那束在无边夜色之中桀然亮起的幽光。
仿佛漠然天地也为之痴迷,仿佛无情尘世也为之喟叹。
碧落本无情,人生应寂寞。
可有谁会天生冷漠,又有谁愿一世凄凉?
她有那般绝世的容颜,却只能笼在冰冷雪帘之后,逃避世人。
她有那般超尘的风姿,却只能醉在清风冷月之下,怅然叹息。
这充满无奈的尘世里,又有多少人能超脱物我,真正逍遥呢?
“也许,因为你是个陌生人罢……”
悠悠话语,惊醒了那个看得有些呆滞的男子。
“这酒名唤‘千秋一梦’,酿制它的前辈毕生心愿不过是抛开俗世纷扰,与心爱之人平淡厮守,可如今过了千年,这区区心愿仍旧只是无数人遥不可及的痴梦罢了……”
“碧落无情人有情,千秋夙愿终如梦,好个‘千秋一梦’!”那个男子惨然一笑,望着声旁落寞女子道,“我叫冰辰,是……”
一根如玉手指轻轻压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说,那男子面上惊慌之色一闪而逝,随即回复一脸漠然。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那银城主虽然对我礼敬有佳,但我观她绝非善与,你若是信得过我,便等琼光散后随我面见恩师,在此之前不可对任何人泄露身份。”
周围寂静如斯,轻柔话语从唇边指尖上幽幽传来,冰辰目光淡淡,静静望着面前女子。
“我杀你雪国数十人,你便这般轻易放过我么?”
犀玉炎冰怔了片刻,优然站起,一双明眸映着苍穹之上斑驳曼妙的琼光,似也有光华不住流转。
晚风清扬,微微吹动衣衫雪帘,随着漫天飞雪婆娑而舞,那个兀自仰望苍穹的女子,恍若碧落之上最优柔的神女,带了悲天悯人的不禁情怀,在悠悠天地间怅然伫立。
“此次与我同行的巫师,都是平日里颇为得力的下属,若有可能,我自会尽力庇护她们……”
那女子玉手紧握,白皙肌肤之上竟有青筋迸出,熠熠明眸之中,光辉似也更浓了。
“只是……于她们而言,能同心爱之人共死,怕已是最好的归宿了……”
琼光蹁跹,在暗淡星月之下悠然摇弋,也不知扰动了谁的心意。
冰辰微微仰头,漠然望着身旁带着不尽风华却又有几分悲愤的倩影,眼眸之中,似也有光华跃动。
“这两个娃娃倒也般配,那女娃若继任了圣女,这世上便又多了一对儿苦命鸳鸯。”
二人身后百丈处颇高的一座阁楼,乃是一间客栈的客房所在,此刻除了少数几扇窗上透出些许微光,大多数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便有在那尚未熄灯的几间客房之中,有一间的窗户半敞着,一个白衣男子斜倚在窗棂之上,正举着银壶自顾自喝酒,不时还往嘴里抛几颗花生米,看去颇为悠闲。
“那就要看这男娃有没有本事了,不过看他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多半也是废物一个!”
一个身材高瘦,嗓音嘶哑的男子举着酒杯缓缓走到窗边。
“有本事又能怎样,当年那‘千秋无双’本事如何,结果呢?”一个衣着暴露的俏媚女子两手各捻一杯酒,先分别呷了一口,然后把印着唇印的杯口递到两个男子嘴边,“什么情啊爱的,最无趣了,人生在世啊,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二哥,四弟,你们说是么?”
那女子媚目流转,待二人饮尽杯中残酒还顺势用葱白玉指在他们腮边撩拨一下。两个男子也没有什么反应,白衣的继续喝着手中的酒,高瘦的仍旧漠然望着窗外。
“若是哪个男人遇到三妹你,只怕不知道行的是乐还是悲了。”
一个看去颇为平凡的中年男子负手而来,和气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
“大哥真会说笑,小妹是什么人大哥你还不知道么?”
那女子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浓,又斟了一杯酒,如刚才一般,自己先呷一口,然后把带着唇印的杯子递到男子嘴边。
那男子也不说话,饮了一杯酒便在窗前坐下。
“娘,要我说你们都是太斯文,轮到某家身上管他三七二十一,谁敢跟我抢老婆先一口吞他娘的再说!”
一个身形彪悍,胡须络腮的大汉快步走来,那嗓音如闷雷怒涛般响起,仿佛整个屋子都为之震颤。
这汉子看去比那中年男子还老几分,肌肤黝黑,四肢发达,一眼看去比四人都魁梧许多,却在头顶之上梳着两个孩童般的髽鬏,当真滑稽之极。
四人见这大汉走来,脸上神色亦都轻松不少,似真如对待孩童般露出几分慈爱神色,那娇媚女子更拉住他熊掌般的大手,在那肥得流油的脸颊之上妩媚亲了一口,娇笑道:“是了,是了,便是我儿最有志气,比我们这些长辈强多了!”
说罢,四人同时大笑,那汉子也不谦虚,咧开大嘴跟着傻笑起来。
夜风清扬,那客房之内笑声极为洪亮,但窗外街道上却寂静如初,除了偶尔传来的悠长犬吠,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与那客栈一街之隔的另一住处,两名披发男子恨恨望着对面窗上十分微弱的灯光,眼中似有光芒摇曳不已。
“大师兄,那‘魑魅魍魉’四个恶贼就在对面,我们何不冲杀进去为民除害,既能扬名天下,也不负恩师教导和这一身修为。”一个男子终于忍不住,对着身后黑暗,低声道。
“你们知道什么,别说那四贼修为深厚,不易对付,便是要动手,谁敢在这雪域琼光盛会之时?”
“可是,师兄……”
“闭嘴,你以为只有你懂得拨草瞻风?若不是雪域国王早有谕旨,来赴‘琼光会’之人不得寻仇私斗,这银城早就化为一片废墟。此刻虎视那间客房的力量何止数百,可你看看谁敢妄动!”
“这雪王的命令就那么灵?”
“你知道个屁!雪国绵延千万年,其实力之强,哪是你个黄口小儿想象得到!且不说诸多正派之士,便是那四个恶贼不也规规矩矩缩在客栈里么,这红尘之上,能摄住他们的有几个?”
“是,是,是,师兄明鉴,小弟受教了——咦?”
仿佛忽然发觉什么,那披发男子有些疑惑地探出头,朝下方漆黑街道望去。
“放开我——”
一声颇为尖利的惨叫声猝然划破寂静,由前方黑暗中荡漾开来,惊起一片犬吠。
便在那幽暗街道之上,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小男孩,死死咬着一个高瘦男子的右腕,任凭他怎样撕打拖扯,就是不肯松口。
借着微弱琼光,依稀看出那男子面貌寻常,周身衣着颇为华贵但却不甚搭配,须发俱都有些散乱,也不知是不是和那小男孩扭打之故。此刻但见他面目扭曲,鼠目圆睁,一边与男孩撕扯,一边咒骂不已。
“这是谁家的逆子,如此不知礼数,这般凶狠恶毒,不拘教化……小小,哎呦,小小年纪便敢当街抢掠,与禽兽何异,哎呦,你他妈快给老子松口……”
那男子越骂越凶,男孩却死不松口,想动手处,又被男孩拖着右臂左摇右晃,站立不稳,本就带些棱角的脸极度扭曲,映着清冷琼光,看去狰狞无比。
便在二人僵持咒骂之际,数道华光闪过,现出一众手执长矛的巡夜雪卫。
为首一人掌间光华流转,照亮周围五丈方圆,对着中心处依旧扭打不休的两人,高声喝道:“尔等何人,胆敢在银城闹事,深夜之时搅扰邻众清休——双冷先生?”
那人话到一半,猛然顿住,竟仿佛犯了什么大错般,神色惶恐之极,当下手掌一挥,掌间华光涌动,弹开神色倔强的男孩,然后对着那个狼狈捂着右腕的男子深施一礼,赔笑道:“小的眼拙,不识先生尊容,失礼之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要放在心上啊!”
方才还狼狈不已的男子似忽然变了个人一般,扭曲到极点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神色,也不看那弯腰施礼之人,一扭头,径直朝那被两名雪卫强行按住的男孩走去。当下目光一寒,也不说话,飞起一脚便踢在男孩小腹之上。
弱小身躯被踢起半尺有余,若不是有两名雪卫按着,险些就要飞将出去。那男孩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惨叫,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只是咬紧牙关,一双眼眸,紧紧盯着眼前狞笑的男子,口中鲜血把牙齿染得殷红,沿着嘴角缓缓滑下,落地之时铿然有声。
“这双冷是你们雪国的高官?”坐在上宾驿屋顶的冰辰嘴角微微抽动一下,但依旧一脸漠然,看了一眼身旁女子,淡淡问道。
那女子明眸熠熠,眉心天蓝饰物不知是不是映着琼光星月,似有光华隐隐闪动,却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是什么国亲贵戚?”
“他根本不是雪国人,只是个不知哪里来的说书先生,由于说话口无遮拦,被人称作‘直言无畏,针砭时弊’又因性情乖张,清高傲慢,被人奉为‘不畏权贵’,是百姓之中大都将他敬为豪杰,崇拜不已,便是有些权势抑或修真之人也不愿惹他,招来众人非议。”
幽幽话语在夜风之中缥缈起伏,带着几丝黯然,冰辰淡淡看着一众对那双冷卑躬屈膝的雪卫,押着一个满嘴是血的孩子缓缓没入远方黑暗,沧桑面容之上依旧没有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犬吠渐息,漆黑街道之上又恢复了从前寂静,只剩几句缥缈话语,随着夜风幽幽飘荡。
“我并非与那小贼斤斤计较,这些黄口竖子知道什么,整日娇生惯养,无所事事,长大一岁的变化,不过是追捧崇拜之人从说书先生,变成演英雄的伶人罢了!”
“是,是,是,先生乃大智之人,明鉴万里,微查毫末……”
“你们也不必为难于他,带回去饿上三天,再关上几月,替他爹娘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否则这般年纪便敢当街劫掠,长大之后必定是为祸一方的大恶,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是,是,先生器量过人,宽大为怀,实在令我辈感动……”
“你们也都离我远些,我岂是那贪图虚名,迷恋权势的俗人?唉,当今世上,都是些阿谀谄媚之辈,还有几个人能像我这般正直——世风日下,天地双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