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信他。”乔榛说得很坚决。果不其然,这年初秋,鬼子一投降,赵永志就回到了插柳村。可让乔榛做梦都没想到,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古家二小姐古梅。古梅挺着个大肚子,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哭求乔榛原谅。一时间,乔榛犹如五雷轰顶,懵了。
“乔榛,对不起,我,我——”
“你走,你们走啊!我再不想看到你们!”乔榛没听赵永志的解释,发疯般将两人轰出了院。等她哭够了,哭哑了嗓子打开门时,门外只戳着黑牛。黑牛嘎巴嘎巴嘴,说:“他俩走了——”
“你也走!我谁也不想见!”乔榛抱着念志,泪花扑簌簌地流满了脸……
四
和赵永志成婚那年,乔榛才17岁。一夜洞房,有了念志,生离死别多年,谁想苦等苦盼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黑牛想说,他几次见过赵永志和古梅手拉手,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乔榛,日子还长着呢,你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一天天过呗。有念志,就有奔头。说完,乔榛扛起锄头,牵着念志下了地。仿佛只是一晃,两年过去。这天半夜,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摸进插柳村,悄悄攀上了乔榛家的墙头。抬腿正要跳,忽觉脑后生风。
是黑牛。黑牛挥起木棍,砸向黑影的后脑勺。黑影躲闪不及,骨骨碌碌摔进了院内。乔榛被惊醒了,抱紧念志惶惶地问:“谁?”
“一个贼。”门外,传来黑牛的动静。不料,黑影低声喊:“是乔榛嫂子吧?我找你有要紧事。”
的确是要紧事。进了屋,来人揉揉后脑勺,道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原来,赵永志是共产党,在插柳村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做掩护,暗中搜集情报。出身地主家庭的古梅也是他们的同志,赵永志搞到的情报都由她电传组织。鬼子屠村的第二天,两人又接到新任务,以夫妻的名义在克山城潜伏下来。抗日胜利后,因古梅的大哥在国民党内任要职,组织又让两人借这层关系加入国民党,继续做情报工作。那次回插柳村,古梅假扮怀孕,是做给她父亲看的。正是她父亲写给她大哥的一封信,省去了不少麻烦。
听到这儿,乔榛急急插话:“你是说,他们是……是假夫妻?”
“以前是。后来,后来不是了。”来人迟疑地说:“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忙照顾他们的孩子。”
什么?赵永志抛弃了我,却让我照顾他们的孩子!乔榛紧咬嘴唇,沉默不语。
“不久前,他们俩身份暴露,全被逮捕,组织上正在想办法营救。赵永志同志被捕前说过,你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他对不起你。如果他和古梅同志出了事,就把孩子送回插柳村——”
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工作,朝夕相处,难免生情。不管赵永志做的是对是错,可孩子是无辜的。乔榛擦擦眼泪,抬起了头:“别说了,孩子呢?”
“我把他藏在村口了。是个女孩,叫念榛——”
念榛?乔榛一听,泪水流得更欢:“黑牛,你快去找孩子,找念榛!”
收养了念榛没多久,黑牛去了趟克山城,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在集体越狱时,古梅替赵永志挡了子弹,英勇牺牲,赵永志也受了重伤,下落不明。
我先生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就算不为我,为了念志念榛他也会回来的!乔榛拉住黑牛的手,一再央求:“黑牛,求你多往克山城跑着点。碰到我先生,就把他拽回家看看孩子,看看念榛念志……”
五
转眼6年过去,听说大半个中国都解放了,赵永志始终杳无音讯。又苦捱了8年,依旧没等到赵永志的乔榛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让念榛念志出了屋,只留下了黑牛。
乔榛有好多的话要对黑牛说:鬼子杀来那天,黑牛不准她出门,是怕满街的尸首吓着她;隔壁住着,黑牛从没在夜里睡过觉;为了引开鬼子,他故意跑得慢,腿上才挨了枪;家里有了两个孩子,黑牛宁肯吃糠咽菜也要节省粮食……她懂黑牛的心思,可时间已经不多,来不及说了。乔榛满眼感激地看着黑牛,抬手想摸摸他的脸,伸到半空却又垂了下去:“黑牛,下辈子……”
插柳村外的野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坟。
后来,念榛念志长大成人,先后离开插柳村在城里安家落户。这年清明,两兄妹回村给母亲扫墓,打算把母亲的坟起走。黑牛瘸瘸拐拐地走出窝棚,拦下了他们:“不行。你娘说过,这辈子,她要在插柳村等你爹回来。”
“我们也一直在找爹。听人说,我爹越狱时好像头部中枪,可能想不起插柳村了。”念志说:“黑叔,那你跟我们走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走,我要陪着他们。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腰身日渐佝偻的黑牛摇摇头,眯眼望着一座座由他修起的坟冢,目光最后落在了乔榛的墓碑上,幸福的笑意瞬间溢满了脸,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在等,等下辈子……”
苏珊的檀香木梳
18岁的苏珊住在易北河畔一个叫马格德堡的小镇上。从读小学时起,苏珊就有个美好的愿望——考进弗赖堡大学。弗赖堡大学久负盛名,是德国9所“精英大学”之一。谁想,苏珊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美梦随之破碎。
看着苏珊整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身材瘦削的父亲弗雷德坐不住了,像个孩子似的畏畏缩缩地敲响了门板:“苏珊,没关系的。你可以读马格德堡大学的医学部——”
马格德堡大学医学部距离苏珊的家很近,只有两公里。话音未落,苏珊冷不丁地拉开门,大喊大叫:“考不上弗赖堡,都怪你,怪你!虽然你是我爸爸,可我照样讨厌你!”
苏珊的喊叫理直气壮。因为从小到大,父亲的心思就没放在她身上。不关心她的学习也就罢了,还时常吆喝她做家务,清扫农场的羊圈。要能考出好成绩,上帝都不信!
仿佛一转眼,3年过去,苏珊顺利结业,与25名学生一起被医学部推荐到城郊的精神病院实习。得此消息,苏珊惊呆了,大声质问:“上帝,让我们在精神病院就业,这太不可思议了吧?”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负责人说,眼下就业形势严峻,3个月实习期满,也只能从你们中间留两名。两名,听懂没有?
25人取2名,还不足十分之一!
接下来,实习生们被分成5个组,分别由一名护士长带着护理精神病人。带苏珊的是个中年女人,叫欧拉。欧拉态度冷淡,直接带她们去看了要照顾的对象:女疯子夏洛特。病历档案上称,三年前的暑假,夏洛特去接上大学的女儿莉亚回家。在街口,女儿看到了她,欣喜跑来。不料,一辆轿车斜刺里冲出……灾难瞬间发生,夏洛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撞得飞起来。女儿走后,她患上了重度精神分裂症,攻击欲望非常强。
很快,三天过去。这天早晨,欧拉走进苏珊的房间,不冷不热地问:“苏珊小姐,你还不打算离开?”
也难怪,短短两天,就有一半实习生哭啼啼打道回府,苏珊所在小组的5名成员也已走了两个。昨天中午,她们两个负责监护夏洛特吃饭。一眼没照看到,夏洛特疯性大发,抓起米饭捂了她们一脸。这且不算,夏洛特还嘻嘻哈哈地追赶,非要脱她们的裤子!
苏珊直视着欧拉,以同样的口吻回道:“我会留到最后,你信吗?”
欧拉微微一怔,说:“但愿如此。我在这儿工作了12年,每年都要带实习生,能坚持下来的没几个。对了,该放风了,你带夏洛特去院子里走走。记住,离她远点,千万别激怒她。”
苏珊天性要强,喜欢我行我素。她没有听欧拉的话,板着脸命令夏洛特坐下。夏洛特发了阵子呆,猛地张开双臂要和苏珊来个“熊抱”。苏珊吓坏了,惊声呼救。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迅速冲来,三下两下就制服了夏洛特。
夏洛特发病了,哭叫着掀翻桌子,用头撞墙,样子很是骇人。费了好大劲,欧拉才给夏洛特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等她沉沉睡去,苏珊照照镜子,不禁哑然失笑——挺翘的鼻梁被夏洛特抓出了血痕,头发也被扯掉一绺,生生地疼。
该死,等找个机会,看我怎么收拾你。苏珊掏出一把檀香木梳,整理凌乱的长丝。这把檀香木梳是奶奶去世前留给她的。奶奶说:梳子代表健康,轻轻一梳,能梳掉所有的烦恼,打开心结,梳出自信和快乐。
实习了半个月,同来的25名同学只剩下了8人。天天和疯子相伴,稍不留神就会挨打挨骂,也真难为了这些十八九岁的漂亮小姑娘。等到一个月期满,苏珊所在的小组只剩下了她自己,而夏洛特的病情不仅不见好,还多了项毛病——每到吃饭,她都偷偷往怀里藏东西。这天中午就餐,她又抓起两个鸡蛋,飞快地往怀里塞。这一幕,恰被苏珊看到,急忙上前制止。谁想,夏洛特抄起盘子,重重砸向苏珊的额头!
在医务室简单包扎了一下,苏珊气得发疯,正想去找夏洛特算账,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是父亲弗雷德。父亲诺诺地说:“苏珊,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苏珊满肚子火气,张口就要大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才分开一个月,父亲看上去愈显苍老,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般深。愣怔间,父亲笑了:“刚才,我听欧拉护士长说了你照看病人的事。苏珊,其实疯子也是人,平时多握握她的手,多给她洗洗脸,梳梳头。她会少给你添乱的。”
父亲话不多,拥抱了一下苏珊,转身走了。此后,苏珊多留了份神,故意让夏洛特偷饭成功。夏洛特高兴不已,一回到房间就从被褥下翻出张照片,那是几天前她丈夫探视时留下的她女儿的照片。夏洛特小心翼翼地捏起米饭,一粒一粒往女儿的嘴里塞:“莉亚,饿了吧?看,妈妈给你带饭来了——”
看着看着,苏珊不觉心头一酸。原来,人疯,爱未疯啊!
又过了两天,苏珊带夏洛特去放风。走到无人处,夏洛特故态复萌,用力将苏珊扑倒在地,不管不顾地撕扯她的衣服。这次,苏珊没有喊叫,也没有抗拒,而是顺从地配合她脱下外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夏洛特呵呵地笑,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个脸盆,接着认认真真地搓洗:“莉亚,妈妈爱你。妈妈会把你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你打扮得像天使一样美丽……”
“我也爱你。”苏珊轻声应着,掏出那把奶奶留下的檀香木梳给夏洛特梳头。夏洛特很是温顺,一脸笑意。梳着梳着,苏珊禁不住泪眼婆娑。泪光中,苏珊看到了母亲,还有父亲。苏珊的母亲也是个精神病人,疯起来比夏洛特还要吓人,砸玻璃,摔家具,甚至还拿刀乱砍。可父亲从没骂过她,打过她,依旧天天给她洗脚、梳头,带她去农场散步。无论走到哪儿,都要牵着她的手……
三个月实习期满,苏珊非常荣幸地留在了精神病院做护士。护士长欧拉欣慰地笑了,在苏珊的实习报告上如此写道:“懂得感恩,懂得用爱去温暖失爱的心,苏珊同学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上帝派天使来拯救你
不知何时,纳尔奇克小镇的枣椰巷口来了个鞋匠,由于价格便宜,生意做得还不错。只是鞋匠看上去有些怪,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缝补,难得听他说一句话,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居民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一天早晨,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鞋匠照常出摊,刚架好机器,一个女人走出巷子,脱下左脚穿的鞋子让他帮忙粘一下鞋跟。
这个女人叫阿杰莉娜,穿着虽然不新但很整洁,手里还提着个鼓鼓的包裹,看样子是要出远门。鞋匠没有多言,拎起锤子敲了两下,一根钉子便将鞋跟固定上了。
“谢谢师傅,多少钱?”阿杰莉娜刚掏出钱包,一个小伙子突然跳出,抢过包裹就逃。鞋匠的动作也不慢,抬脚踢了小偷儿一个跟头。包裹脱手飞出,里面的东西洒落满地。
很快,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映入了鞋匠的眼底。那里面,装的应该是她和丈夫结婚时拍的照片。
“我叫阿杰莉娜,就住在枣椰巷28号。以后有事,随时可以找我。”阿杰莉娜连声道谢,随后拦住了一辆的士。出人意料的是,鞋匠也上了车,说:“去梅日戈耶镇。”
真巧,阿杰莉娜要去的地方,恰是梅日戈耶镇!
从纳尔奇克镇到梅日戈耶镇,大约有80里地,途中要翻过一道山岭,当地人管这道岭叫野狼岭。半个小时后,车到岭前,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司机踩了刹车,无奈地表示风雪太大,只能送到这儿。要么,我们一起返回。
鞋匠没有应声。阿杰莉娜有急事,决定步行。一推开车门,猛烈的风雪便呛得她咳嗽不停。鞋匠走来,抓过包裹扛上肩,抬腿就走。阿杰莉娜急忙跟上,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请问,你去梅日戈耶镇干什么?”
鞋匠要干的,是件非常重要、事关男人尊严的大事。迎着风雪一爬上野狼岭,沉默了一路的鞋匠开口了:“你很爱你的丈夫?”
“是的,我丈夫叫尤里,他和你一样是个好人。去年因伤人被判刑,送到了梅日戈耶监狱。”阿杰莉娜停顿了一下,实话实说:“几天前,我接到了他的信,他提出离婚,说不想拖累我。我这次带着我们的婚纱照去探监,就是要他打消离婚的念头。不管多苦,我都会等他——”
话未说完,鞋匠忽然哈哈大笑,笑得阿杰莉娜心里阵阵发冷。不等想明白鞋匠为何发笑,就见他手臂一扬,将包裹抛下了谷底。
那里面,有我和丈夫的结婚相册!阿杰莉娜惊声大喊。而她做梦都不会想到,鞋匠又恶狠狠扑来。阿杰莉娜顿时吓坏了,转身要跑,鞋跟再次断了,脚踝也扭伤了!
他用一根钉子应付我,原来是早有预谋,怕我跑掉。阿杰莉娜强忍脚痛,问:“你,你要干什么?”
“阿杰莉娜,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叫叶戈尔,是达玛雅的丈夫。现在,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吧?”
达玛雅的丈夫?阿杰莉娜恍然大悟,和她结伴同行的竟然是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