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怎么办?皱眉琢磨片刻,张顺又急急赶去了服刑人员赵凯所在的监区。大约半小时后,张顺握着一支康乃馨跑回老人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大爷,我看到你儿子了,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是不错是不错。多亏了你们教育他,他才会学好。”老人乐得抬头纹都开了花:“他……说啥了?”
“他说他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你身边,好好孝敬你。”张顺将花递给老人,说:“这是他让我送给你的。在他心里,你不仅是个好父亲,还是个了不起的母亲。祝你节日快乐。”
“真是小凯说的?呵呵,小凯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老人颤抖着手接过康乃馨,喜悦的泪花一下子涌满了脸,无遮无拦哭得居然像个孩子,并一个劲地给张顺鞠躬:“谢谢,谢谢。我这就回家,我要告诉他婶,他叔,小凯给我送花了——”
“大爷,您别急。”不等老人转身,张顺张开了手臂:“你儿子还请我代替他,给你一个拥抱。祝你平安健康。”
看得出,老人受宠若惊,扎撒着手愣怔了好半天才努力站直腰身,慢慢抱住了张顺。张顺合拢手臂,也抱紧了老人……
这次拥抱,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而就是这一分钟,却让老人等了一辈子,让老人一辈子的付出都了无遗憾。望着他腰板挺直、脚步轻快地走远,张顺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支康乃馨,的确是老人的儿子赵凯送的;但那个温暖的拥抱,却是张顺送给老人的……
于无声处
天色傍黑,大雨又兜头浇下。当9岁的赵凯跑上乌龙岭时,父母正撕撕扯扯地扭成一团,吵得不可开交。赵凯看得一清二楚,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赵大鹏摇摇晃晃,疯了般将母亲推倒在地,抬腿直奔岭下。母亲跌跌撞撞爬起,死死抱住父亲的后腰不停央求。父亲两眼血红,猛地一抖身子:“滚,少管我——”
母亲被甩了个趔趄,一时站立不稳,骨碌碌滚下了山坡。赵凯哭喊着冲上去,想拉住母亲。可他的力气太小了,山路又格外湿滑,紧跟着母亲一同跌落……
“妈——”赵凯失声惊叫,弹跳而起。擦擦满头的冷汗,这才发觉是在做梦。
不,不是梦,这个时常吓醒他的可怕场景是真事:14年前那个雨夜,赵凯没能拽住母亲,也失足摔了下去。慌乱中,母亲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失控的身体滚过荆棘,碎石,一头扎进乱糟糟的灌木丛昏死过去。等吓傻眼的父亲醒了酒,将满脸是血的母亲背到医院时,不幸已成事实——母亲眼角膜破裂,双目失明!
父亲生性暴躁,嗜酒如命,酒后又常拿母亲撒气。眼下出了大事,赵凯恨得要死,握着小拳头到处找父亲算账,可找了一夜也没找到。第二天早晨,警察找上门,说赵大鹏已主动投案。后来,赵大鹏因伤害罪和赌博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投进了监狱。也就是在那天,赵凯才弄清父亲发狂的原因,住在乌龙岭西的赌友牛二使诈,出老千赢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他越想越气,就想去废了牛二。
赵大鹏,你是酒鬼,赌鬼,你不是个好父亲,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正闷闷地想着,手机突然“嗡嗡”地叫起来。
看一眼来电显示,是女友林晓丹。刚按下接听键,林晓丹就叽叽喳喳地催促:“凯子,赶紧来天伦之乐,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我马上到。”挂断电话,赵凯忙不迭地套上衣服,冲出卧室拉起母亲就走:“妈,快点,我带你去看电影。”
十几分钟后,赵凯和母亲打车赶到了“天伦之乐”。“天伦之乐”是家老年公寓,入住的都是因病因伤失明的老年人。扶着母亲一走进宽敞的活动厅,林晓丹便迎了来,“凯子,今天咱们要说的电影是《千里走单骑》,没问题吧?”
《千里走单骑》?怎么是这个片子?赵凯不由一怔。林晓丹看破了赵凯的心思,赶忙解释:本来是想说别的电影的,可老人们都说这个片子不错,已经盼了有些日子了。说到这儿,林晓丹迟疑地问:“你……不会让老人失望吧?”
愣怔间,母亲推推赵凯,开了口:“小凯,说吧,妈也想看这个电影。”
那行,我说。安顿好母亲,赵凯稍作准备,握起了麦克风。母亲失明前最喜欢看电影,可出事后再没走进过电影院。去年,赵凯认识了心地善良的女友林晓丹。林晓丹热衷公益,和一帮志愿者组织了个“说电影”团队,一有空闲便为盲人说电影。赵凯天生一副好嗓音,也加入团队,很快成了主说人。每次赶场,都不忘带上母亲。这说电影可比看电影有难度,既要跟上节奏,还要让盲人听明白银幕中出现的人物、道具和场景。有一回说《阿凡达》,光介绍高科技飞行器就差点累掉赵凯的下巴。不过,《千里走单骑》没那么复杂。赵凯清清嗓子,配合画面开说:“高田是个日本老人,他和儿子健一的关系很僵,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一天,高田接到儿媳打来的电话,说健一患了癌症,想让他去看看儿子……”
说到剧情高潮,现场的盲人全被剧中的父子之情感动得眼窝含泪。赵凯也入了戏,哽咽得说不出话。直到电影结束,他才缓过神,擦擦眼泪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要没看懂,我再说一遍——”
话音未落,盲人们都一个劲地点头:“懂了懂了,谢谢你,谢谢。”
爱在无声处,谁都会懂。
电影散场,赵凯扶着母亲回家。走出老年公寓没多远,母亲冷不丁地站住了。赵凯左右瞅瞅,犯了闷,“妈,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母亲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慌乱,欲言又止。谁知刚回到家,林晓丹的电话便追了来:“凯子,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是我未来的准老婆,有话直说。林晓丹吞吞吐吐:“我……我看到有个人在跟着你和阿姨,好像每次说电影,他都偷偷跟着。”
赵凯一听,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个人肯定是他——赌鬼、酒鬼父亲赵大鹏!适才,母亲举动反常,定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可是当年,他入狱没过半月就给母亲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刑满出狱,赵凯也只见过他一面。那天,听说他去了乌龙岭西,牛二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连本带利退还了赌金。他握着厚厚的一沓钱来找赵凯。赵凯拦在门口,抢过钱狠狠地摔到了他的脸上:你走,我和妈妈不想看到你,不想!
从那以后,赵大鹏人间蒸发般消失了。一走多年,他又回来做什么?赵凯琢磨片刻,匆匆去找林晓丹。一碰面,赵凯就急切地问:“那个人呢?他去哪儿了?”
“你真想找他?”林晓丹问。赵凯使劲点点头,发狠:“对,我要告诉他,少来打扰我和妈妈的生活!”
“走吧,我带你去。”林晓丹犹豫了一会儿,应了。拐来拐去,接连走过两条街后,林晓丹敲开了一户紧闭的房门。门板打开,一个陌生男子探出了头。不等他询问,赵凯已用力拽开门闯了进去。可里外一通翻,却没瞄到赵大鹏的影儿。
“喂,喂,你是谁?擅闯民居,忒没礼貌了吧?”陌生男子气哼哼地拦下赵凯,又指向林晓丹:“还有你,三番两次来闹腾,还有完没完?”
赵凯打开陌生男子推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问:“赵大鹏呢?”
“赵大鹏?你说的是那个疯子吧?他的腿又没长我身上,我哪儿知道?”陌生男子没好气地嚷。林晓丹瞪着陌生男子,说:“钱医生,你要敢胡来,我让警察逮了你!”
没找到赵大鹏,赵凯和林晓丹出了门。路上,赵凯不住声地追问,那个陌生男子是谁,他怎会那么怕你?林晓丹也不回答,拉着赵凯风风火火地奔向县医院。林晓丹的二叔是县医院的权威医师,做过不少台漂亮的大手术。可这和赵大鹏有什么干系?赵凯顿觉一头雾水。
有,而且关系重大!当林晓丹的二叔将一纸人体器官捐献书摆在面前时,赵凯登时目瞪口呆——捐献书上的名字,居然是赵大鹏!
“凯子,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你加入‘说电影’不久,我就注意到了他,猜出他是你爸爸。我几次跟踪他,见他总去找钱医生。那个钱医生胆大,啥病都敢治。有一回,我偷听到他哀求钱医生,把他的眼角膜移植给你妈妈。我吓坏了,法律有规定,活人绝对不能买卖和捐献眼角膜。于是我就吓唬钱医生,让他别胡来。钱医生不敢给他做,我猜到他只能去正规医院。”林晓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说《千里走单骑》时,哭了。我知道,你嘴上说恨爸爸,可你心里还在想着他——”
“别说了,林大夫,他住哪儿?”赵凯打断了林晓丹。
林大夫摇摇头,说:“他患了胃癌,拒绝治疗。他签这份协议时再三跟我说,他做过不少错事,伤害过不少人,包括他的亲人。他想把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哦,他还有个要求,就是他的眼角膜只捐给一个叫宋巧芬的女人。手术费用他也存在了我这儿,剩下的全转给他的儿子赵凯……”
宋巧芬,是赵凯的母亲。赵凯不觉恍然:父亲进了监狱成了囚犯,担心影响赵凯今后的生活,就提出了离婚。出狱后他到处打工,拼命赚钱,有病也不治疗,原是想补偿他和母亲。一想明白了这些,赵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地冲出门。他要去找父亲,带他回家。就在他和林晓丹满城疯找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一经接通,赵凯就听出是父亲的沙哑嗓音:“小凯,我是从你说电影的朋友那儿要来的号码,我怕打扰你,一直没敢打。”
赵凯想到父亲可能就在跟前,边四处张望边呜呜地哭:“爸,对不起,我错了。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等你妈妈的眼睛治好了,你会见到我的。”电话里,赵大鹏笑了,一定是含着泪笑的,“小凯,谢谢你能再叫我一声爸,爸爸想求你件事。”
父亲不露面,是不想让他和母亲劝他治病。可等到母亲接受角膜移植,父亲就,就……赵凯顿觉心痛如刀绞,大喊:“爸,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啊,不管啥事我都答应你——”
“小凯,别哭。等见面时,爸求你也给我说一遍《千里走单骑》,好吗?”
“爸——”
悲喜万年历
一
中午12点,老宋匆匆回到家,一头扎进厨房开忙。12点15分,热乎乎的饭菜已摆上了桌。就着围裙擦擦手,老宋眯眼看向贴在客厅墙壁上的那张亲手绘制的万年历。说是万年历,其实只有4年。每天早晨,老宋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画圈,然后往下数:“1,2,3……前程,似锦,快起床,距离高考又近了一天!”
老宋有福气,生养了一对龙凤胎儿女,儿子叫宋前程,女儿叫宋似锦,眼下正读高二。一想起乖顺懂事的两个孩子,老宋便乐得合不拢嘴。但此刻,老宋不由犯了闷。以前这个时候,前程和似锦会准时冲进门,先赏他一个吻,接着边吃边拿老爸开涮。今天怎么晚了?老宋看看表,有些心慌。恰恰这时,手机“嗡嗡”地响了。
是前程。一经接通,儿子慌乱的喊叫声便撞入了耳鼓:“爸,快来啊,东岗公园——”
老宋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已挂断了电话。顾不上多想,老宋拔腿冲出门,直奔东岗公园。跑到地儿,正心急火燎地四下寻找,似锦冷不丁跳出,笑嘻嘻搂住了他的胳膊:“老爸,你这身打扮也太时尚了吧?”
“少贫嘴,你弟弟呢?”老宋气喘吁吁地问。前程也冒了出来,瞅着连围裙都没来得及摘的老宋笑弯了腰。
见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老宋这才长出口气,嗔怪地瞪了眼:“你们两个唱的是哪一出?想吓死老爸啊?”
似锦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不是吓你,是帮你,你看——”
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一个中年女人映入了眼底。老宋认识她,她叫赵芬,是个热心肠的老街坊。6年前,他曾外出打过两年工,前程和似锦就寄养在她家。她对两个孩子非常好,跟亲生的差不多。
“老爸,别傻站着了。赵姨是我俩骗来的,说你找她有事要谈。谈什么不用我们教吧?”似锦催促。
敢情,这两个小家伙在撮合我相亲!老宋当即脸色一沉,左手前程右手似锦扯起就走:“胡闹,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少操心我的事!”
似锦执拗地嚷:“爸,你太过分了,你不能把赵姨晒在那儿不管啊。”
老宋一听,收住了脚。可仅仅愣怔了三两秒钟,又拖着一双儿女头也不回地走远。回到家,大吵一架在所难免。似锦“呜呜”地哭,边哭边说赵姨单身、善良,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太让人伤心了。我和前程已经17岁了,至今也没叫过一声“妈”!前程胆小,贴在似锦身后怯怯地帮腔:“姐说的对,我也想有个妈——”
“都给我闭嘴!”老宋用力一拍饭桌:“你们两个还没吃饭怎么就撑得直说胡话?到底吃不吃?”
“你不答应,我俩就不吃。”似锦也较起了劲,拉着前程跑进了卧室。
瞅到门板“砰”的一声撞上,老宋不由皱紧了眉头。似锦和前程出生那天,妻子不幸遭遇难产,没能下来手术台,老宋一个大老爷们,愣是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好在前程和似锦从小就懂事,讨人欢心。谁想最近半年,这两个家伙一唱一和,天天劝他再找个伴。老宋心知肚明,似锦和前程长大了,是心疼他,想让他幸福。想到这儿,老宋重重叹口气,敲响了卧室的门:“前程,似锦,这样吧,等你们考上大学,咱就说这事,行吗?”
二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似锦和前程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老宋抱着一双儿女直笑得泪光闪闪。傍晚时分,本想好好庆祝一番,可一双儿女又不见了踪影。老宋忙给前程打电话,接连拨了几遍都被告知对方正忙,暂时无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