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祖国地图边缘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塔里木乡,库车的一个小村庄,在地图上,都没有标注。
被爸爸带到塔里木的时候,阿川才五岁出头,还是个小不点。两个人是村庄里仅有的两个汉人。
村民们说着阿川听不懂的话,压着眼眶窥视着。
阿川的爸爸在沙漠里工作,刚开始的时候,他半个月回来一次,后来慢慢地,一个月回来一次,两个月回来一次,后来再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阿川要上学前班的时候。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都会给阿川带烤羊腿,撕成细细的长条。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的阿川,已经学会了,站在小木板凳上面,围着土灶台,给自己烙饼。
小村庄只有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两旁种着两排细长细长的白杨树,挨着白杨树的是低矮的,用土或者砖块砌成的平房。一个吊灯,一张木床,一个土灶台,一个木箱子。
推开门就是细细的白杨树,小小的街道上驴车来来往往,驴车就是库车的公交车,花几毛钱就可以坐驴车。偶尔会有马车,再偶尔会有汽车。
库车的风很大,天黑的很晚,五六点的时候,太阳才跟过了晌午似的。阿克苏的老头们,戴着八角帽,坐成一堆,晒太阳。羊群,一群群,赶着经过。
爸爸不让阿川离开村子,每次走的时候,都会告诉阿川,胡杨林里有狼,绝对不能离开村子。
上高中之前,阿川都没有离开过村子一步。在学校里唯一的汉语班里,阿克苏的老师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给唯一的汉人学生上课。
不用学习,阿川就掌握了,沉默的技能。
后来,他长高了一些,长大了一些,胆子大了一些。在白天的时候,村子边上有集市,这里的人管集市叫巴扎,他就会偷偷溜去巴扎,那是唯一令他快乐的。巴扎上可以吃烤肉,吃西瓜。甜甜的西瓜,哈密瓜,羊娃子烤肉,烤腰子。还有好酸好酸的酸奶,深红色的,浓缩的鲜石榴汁。
阿克苏的男人们穿着军绿色,藏蓝色的的确良,拥有深邃的眼眶,浓密的睫毛,他们围在烤肉摊前,烤好的羊娃子烤肉,什么都不用,只要再撒一点点盐,焦的外皮,肥瘦相间,嫩的流油。年轻的女子们,这里管年轻的女子叫古丽,喜欢抢购红色的尼龙头纱。她们喜欢拿起一条又一条,戴在头上,乐此不疲。
哦对,还有一次,在夜里,街道对面那家阿克苏人在庆祝婚礼,拨着手鼓,弹着热瓦甫,欢声笑语,高声呼喊。阿川就悄悄的走过街道,趴在木门的缝隙里看,低矮的土房子里,好多人在跳舞。
浑浊的电灯,有些昏暗的土房子里,男女,老少,挽袖,错肩,成对而舞。他们只穿着普通的的确良,勾了线的毛衣。有个个子很高,很瘦的阿克苏少年,手里扬起一条长长的红色头纱。
库车没有那么多雪,冬天都很干冷。只有一个冬天,大雪连绵不绝,雪封了道路,小学里停课,整整三个月,雪一直下。整个村子不论白天黑夜,安安静静。虽然床上插着电热毯,但是电压不够,还是很冷很浪。就算盖着好几层被子,早上还是被冻醒,睁开眼睛,哈一口气,白色的,在眼前。
然后因为很冷,也睡不着,也不想下床,出了被窝更冷。阿川就睁着眼睛,只把半颗头露出被窝,侧着看着墙壁,平躺看着屋顶。屋外没有一点点声音,下雪是没有声音的。
后来,阿川去距离村子几公里的库车上高中,交学费那天,爸爸回来了一趟,他从的确良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数着。阿川看着自己的爸爸,发现,他也和这里的阿克苏男人们一样,深深的皱纹里,夹着沙子。
上高三之前的那个夏天,阿川已经长得很高,他第一次离开库车,坐上卡车,一个人去了克拉玛依。那个据说是新疆最富裕的城市,听老师们说,石油让这座城市,富得流油。
到克拉玛依的时候是下午,下午的克拉玛依街头,人很少。这座城市好大,有瓷片外贴的大楼,有好多层,比库车最高的楼还要高出许多。这座城市又很空,一栋高楼,周围都是空地,要走好几公里,才能走到下一栋楼。
老师说克拉玛依是新疆最富裕的城市,老师却没有说,克拉玛依,也是一座荒凉的城市。阿川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好久,不知道了走了多久,也没见到几个人。一直走到,克拉玛依的天空,也暗了。被炙烤的大地,在黄昏中依旧散发着来自太阳的烘热。
太阳要落下地平线了,深黄色的一条线,绽放在天边。就在这时,阿川听到,从哪里传来的,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他找着,从一栋,黑色的仓库里,传来。男声的嘶吼,有力的鼓点,还有他不知道的那是什么乐器的声音,听起来很燥。
那声音,回荡在仓库里,回荡在这片荒原上,在太阳完全落下的一片昏暗中,更加响烈,更加响烈。
阿川靠在仓库的铁皮外壁上,那音乐的律动,一震一震,震到他的后背。他就这么靠着,一直到这座城市完全沉浸到黑夜中。几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人,前前后后,欢呼着,蹦出仓库,他们背着阿川从没见过的乐器,有琴头和琴杆,和热瓦甫,弹布尔看起来有点点像。他们就这么嚎着,跳着,走远,走远在阿川的视线中。
后来,阿川知道,那是一只克拉玛依的摇滚乐队,名字叫小熊饼干。
从克拉玛依回去的卡车上,漫天的繁星,像是要倒过来与大地合二为一。阿川睡不着,就坐起来,看着卡车车窗外,他看到一只狼。一头灰色的狼,它侧着头,下颚锋利,细长的眼睛如同星星闪烁,静静地站在荒漠中,尾巴贴在沙面上。
在进入冬天前的最后一次巴扎上,阿川看到了,那把有点像热瓦甫,弹布尔的乐器,在冷清的杂货摊里,在一堆杂货中被挤得摇摇欲坠。他只是看到了,然后走了过去,去烤肉摊上买了两串烤腰子,喝了一碗酸奶。
准备回去的时候,那把乐器还在杂货摊里斜着,阿川就把它带走了。
但是不管阿川怎么拨弄,这把乐器,就是发不出那晚上他在克拉玛依听到的很燥的那种音色。在库车唯一的网吧里唯二的两台电脑前,就着2G的网络,研究了好几天,阿川才发现,能发出很燥的声音的乐器叫吉他,自己手里这把,叫贝斯。
阿川拨弄着那把贝斯度过了那个冬天,在春天来临的时候,然后在夏天来临的时候,他落榜了。
他决定要复读,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在夏天来临的时候。
阿川终于可以用这把乐器弹奏出简单的旋律,终于在夏天来临的时候,考上了远离这里,远离整个新疆的大学。
来到龙城之前,他去沙漠里,看望还在工作的爸爸。原来,这些年来,在沙漠里工作的,只有爸爸一个人。
后来,他来到龙城,来到龙城大学,路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域的血统。原来,自己也和爸爸一样,拥有了,库车惠赠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第一个,没有回到库车过冬的冬天。
在阿麦大同的豪华别墅中,没有保姆,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外烟花漫天,电视里在迎接着新年的钟声,阿川和阿麦,面对着,裸着躺在被窝里,阿麦还不想睡的样子,汗涔涔的发梢贴在脸颊,她脖颈到锁骨的部分,很好看。
若说还有些什么,窗外的烟花漫天,电视里在迎接新年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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