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酒店的车上,穆紫问坐在前排的林浪:“林院士,您的飞机是下午四点的,司机问您是一点半走还是两点走?”
林浪没有回头,但穆紫想象得出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在凝重地思索。他迟疑了两分钟,最后打定主意:“一点半走吧!”
听了他的决定穆紫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想要的结果。与此时想尽快逃离的林浪一样,穆紫也希望赶紧把他送走。站在火山口的两个人都知道他们面临的危险,都还保留着最后的理智和清醒,想在火山喷发前迅速撤离。
下车后穆紫陪着林浪和常清澄一起往餐厅走。林浪看了看穆紫,神色犹豫不定,支吾道:“要不一起……”
“吃午饭。”穆紫在心里替他说完。
“好的。”穆紫愧疚地看着林浪。这些年来,她亏欠他太多,从来没有陪他吃过一顿饭,虽然她知道他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但今天不同了,她有一种预感,过了今天他们也许就会永诀,就当这顿饭是诀别前的狂欢吧。
听了穆紫的回答,林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单纯的喜悦让她心碎,他此时只满足于多年的心愿快要实现,却还没意识到未来的凶险,或者说已经预料到宿命的结局却宁愿放纵这一刻的欢愉。
到了自助餐厅,穆紫一直跟在林浪后面。比她大很多的林浪在她眼里却像个需要呵护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就想保护他,照顾他,寸步不离他的左右。林浪却不领她的情,不给她施展爱的机会,坚持自己操持一切。有时甚至对她过度的帮助表现出不满,似乎怪她把他当作孱弱的人了。穆紫知道他的心理,他不想让穆紫觉得自己衰老,他要平等地与她相对,他要让她觉得他依然年轻。
穆紫笑眯眯地看着身边这个单纯的“大男孩”,在心里嘲笑他对爱的误解。他哪里知道自己爱恋他的心究竟有多疯狂啊!他的衰老在她眼里是最触动她的柔软,她早把他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身体的疼痛就是自己的疼痛,他的皱纹都变成她的爱渗透的温床,她想拥抱他的一切,紧紧搂在怀里,亲吻触摸,让他在她的怀抱里重新年轻,重新健康。他就是她的生命,是她所有的希望。
取完餐后穆紫和林浪与常清澄坐到一张桌子旁。常清澄取回满满一盘菜,但吃得也极快,很快盘子里就只剩下一半。
林浪没有出声。多年的从政经验,加上他本人的性格,他很少在公众场合发表意见,哪怕是开玩笑的情况都很少。因为说到钱的事,常清澄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还没等吃完嘴里那一口,就边嚼着嘴里的鸡翅边说:“林院士,以后咱俩组队,我做你的经纪人,你做报告,在全国各地巡回,一年估计能挣不少!”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林浪没有回答他,低头沉默着继续吃饭。
穆紫替他接道:“林院士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了!”
林浪一愣,抬头看看穆紫,又看看常清澄,神情严肃地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林浪抬起头,凝视穆紫的双眼,穆紫也凝视着他,两个人足足对望了一分钟,第一次看清彼此的面容。林浪比她想象中的还年轻,虽然比她大整整二十岁,但他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皮肤白皙细嫩,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小十岁。林浪也是第一次看清穆紫真实的眼睛轮廓,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美,摄住了他的魂魄。
吃得差不多时,林浪问穆紫和常清澄:“你们不吃点儿水果吗?”
常清澄说:“我吃饱了,不吃水果了。“
穆紫感觉也已经饱了,就对他说:“您去弄点儿吧。”
穆紫本意是自己不想吃了,让他自己去弄他想吃的水果。不久,林浪端着一盘水果回来,往桌上一放,一副很有成就感的神情,对她不容置疑地“哼”了一下,意思是让她吃。
穆紫心头一热。这就是林浪笨拙地表达他的关心的方式啊!没有言语,神情严肃,却不容置疑。但穆紫懂他的意思,那是他照顾自己的方式,那种微小的照顾让他心满意足,雀跃欢喜。
常清澄比他们先吃完,起身告辞。林浪和穆紫在餐厅里静默坐了一会儿,然后对视一下,双双起身,往餐厅外走去。穆紫把一直帮林浪拿着的合影照片交给他:“给您!您先回房间收拾一下,我在大堂等您,一点半发车。”她说得很平静,就像以往每次送他一样。不管她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肆无忌惮地做出过多少想象,一旦面对林浪,就自动又恢复成他的工作伙伴的身份。林浪也一样,他笑眯眯地听她说完,点点头:“那我先上去了,一会儿见!”
林浪上车前,穆紫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林浪握手。林浪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断然向穆紫伸出手,用力紧握,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坐上车后他摇下车窗,神情严肃,一语不发,也不看穆紫,任由汽车无情地开走,离穆紫越来越远,直到无影无踪。
他走后,穆紫再也无法回避这份再明显不过的真情,这份极力被他们按捺,却愈加疯狂而迅速地展现的真情。穆紫发现自己的心超出自己想象十倍地爱这个让她疯狂的男人。
这前后不到一天的彼此陪伴,让他们好像一起生活了一生,共度了一世。像一对早已默契得无需任何语言交流的恋人,享受只属于他们也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相知相惜。没有这一刻的相伴,穆紫永远都不会懂得爱情会有这样纯美的境界。于他们而言,爱的本质就是无声的陪伴。
林浪从不会主动要求穆紫的陪伴,穆紫也刻意躲避与他哪怕一刻的单独相处,所以直到今天,他们历经十年的友情都是表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坦荡而从容。他们不想用世俗的模式玷污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精神爱恋从来没有超越半步道德底线。他们克制情感,不越雷池半步。但正是这种克制,让他们的情感圣洁美好,让穆紫看到林浪那颗像高原上的万古冰川一样单纯无瑕的心。这样的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是多么的宝贵!
林浪走后的当晚,穆紫躺在酒店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她只知道,他们是多么珍惜彼此短暂的陪伴啊!默契是不言而喻的,所谓大爱无言,她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意。当一个人真正爱上一颗心的时候,会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确切表达这份爱恋。所以他们仍像普通朋友那样交谈。但这种交谈如此顺畅,以至在回忆的时候会恍惚觉得那就是爱的表达方式,是平静的陪伴,自然的交流。
只是他们从心底都想能那样陪伴下去,一直,永远。所谓爱情,就是这种感觉吧。如果爱发生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就应该发展成婚姻;如果在错过的时间和地点,那就是永恒的感情,是精神的陪伴。
精神陪伴又何尝不好呢,可以省去很多日常琐碎的吵吵闹闹,虽然他们心里甚至有点渴望那种真实的吵闹。但精神也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会让人们重生,让人们改变自己,升华自己,它是一种力量,一种支配生命、改变生命的力量。
5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对林浪和穆紫而言却是分离的季节,虽然他们的相聚也短暂得跟没发生过一样。
林浪走出机场的到达口时正是黄昏时分,首都机场浑然一体的穹顶下,落地玻璃窗上透进来的落日余晖温暖动人,仿佛透进他的心灵。这是属于穆紫的城市,忽然与她近在咫尺的感觉让林浪莫名欣喜,又怅然失落。相隔三千里河山和近在身边都是一样的,填不平命运给他们设置的鸿沟。夕阳的光影在机场大厅里流转,掠过互不相识的旅人的脸庞,就像掠过他这么多年走过的人生旅途,至今他的心仍还在动荡漂泊无处停靠。他灵魂温暖的港湾此时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他却无法靠近。
他每年至少来这个城市十几次,几乎每个月都来。他任委员的几个理事会总部都在这里,各种各样每年一次的会议也都在这里召开,所以于这个城市而言他并不算是完全的过客。但此时到达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城市时,他的心里期待和不安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他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他期待穆紫来找他吗?穆紫永远不知道他在哪里,正如他也不知道她的行踪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就像两个完全消失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扫了一眼到达口外簇拥的人群,在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上他仿佛看到穆紫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就在半个月前,那张美丽的面孔曾在另一个机场的到达口满怀期待地等候他的到来。她饱含深情的面庞,与他目光交错时含羞避开他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梦似幻飘忽闪现在栏杆后面等待亲人的人群中。
她是他的亲人,在他心里她早已是他的亲人,甚至是比亲人还要亲的人。就是那一瞬间她躲避他的眼神,证实了一年多来他所有自作多情的猜测,他所有的渴望和期待;回应了他夜半无人时无声的呼唤,他在梦里拥她入怀时狂乱的心跳。那一眼使他们无法再遮掩真相-----他们已经触动彼此内心的真相。
他怕的又是什么?他怕自己去找她?拨通她的电话,给她发短信告诉她他在这里,在她的城市,在她身边,想见到她,再看她一眼,再看到她回避的眼神垂下的眼帘吗?再把她满脸的期待和满眼的羞涩吞进心里,当作是在握她的双手、拥抱她的身体、亲吻她的嘴唇吗?他内心的狂野让他害怕,即使只是想象都让他害怕会亵渎那个圣洁的女人,亵渎他们一直勉力坚持的精神纯爱。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害怕自己根本不想安分的心。
他没有惊动北京的老同事来接机。这次他参加的会议级别较高,不安排接站,他顺便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做个像穆紫那样的普通人,自己打车去酒店。自从心中有了穆紫,林浪改变了很多,这一点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经常会想对于他司空见惯的事情穆紫会怎样对待。他猜想穆紫会怎么做,然后自己也会像她一样尝试一些新的事物。
在他的想象中穆紫去哪儿都会打车,现在他也要同她一样,自己一个人排队打车。等车的队伍很长,但他不着急,今天有一整晚的时间属于他自己,属于他和见不到面的穆紫,在属于穆紫的北京,现在也是属于他的北京。
林浪没有料想到打车会如此消耗时间,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上车。司机师傅是个光头,看他走过来就打开后备箱开关,下了车,从容不迫地往车后走,示意要帮他放行李。林浪笑着摆摆手,也没说话,自己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司机师傅看了他一眼,估计从外表和举止对他的身份已经猜到了几分。
“您去哪儿啊?”林浪在后座坐好后司机问他。
“北京会议中心。”他回答。
出租车开动起来,司机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您来北京开会?一定是高级会议吧!”
林浪笑着点点头,没吭声,然后就恢复了严肃的面容,眼神冷峻地往车窗外望去。司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试图挑起话题,专心开起车来。林浪终于放下心来,神情安宁,目光柔和,继续往窗外张望。他本来就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此时此刻更是如此,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品味暮色中的北京。
在林浪的心里和眼里,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穆紫的气息。也许这个城市中没有几个人认识穆紫,但对林浪而言,这里却是穆紫一个人的北京。因为穆紫,这个他来过无数次的城市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与他紧密相关,让他倍感亲切,仿佛回到另外一个家。但同时它又让他怅然若失,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的梦想让他心痛不已。
“穆紫,我来了,来看你!”林浪无声地呼唤。窗外夜色无言,没有人回应。林浪深吸一口气,又用力慢慢吐出来。他要把胸腔中燃烧的熊熊欲望之火吐尽,让它被彻底吞没在窗外无边的暮色里。他脑海中浮现出泰戈尔的诗句,诗里的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仿佛诗人此刻就是他自己:
我想要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深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哂笑。
因此我嘲笑自己,把我的秘密在玩笑中打碎。
我把我的痛苦说得轻松,因为怕你会这样做。
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真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不信。
因此我弄假成真,说出和我的真心相反的话。
6
中午吃完饭,穆紫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公园里,沿着石子小径散步。公园里大部分是带着孩子出来玩的老人们,三三两两,成群结对,趁孩子们一起嬉笑打闹的间隙聊天,用他们来自山南海北的方言普通话。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树上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大半,秋意越来越浓。穆紫在秋日的暖阳中一遍遍回味她和林浪的梦。他们之间挥之不去的默契不断深入她的心底,越扎越深,不肯离去。林浪茫然无助的表情,避开她的眼神和直视她的双眼,带走了她的魂魄。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像一个旁观者错愕地看着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来不及理解,来不及理清思绪,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迷失,继而陷入,恍然如进入不醒的梦境。
身陷深秋无声寂静中的她,任由自己放肆地沉溺,沉溺在她和林浪无声而狂热的爱浪情潮里。她知道沉溺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但她却无力抵抗。她多想一直这样沉溺,沉浸在他们的爱里。不用强求自己,他们已经很委屈,严重透支了理智,过度压制情感,就让他们在心里,在沉静外表的伪装之下尽情沉溺吧!
穆紫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抬头望向高远的蓝天。她忽然想起在国外旅行时经常去的教堂,她当时就被教堂仿佛直抵云霄的屋顶震撼了,但却无法理解教堂要建那么高的意义。现在的她望着天空尽头自由的云朵,好像突然明白了教堂穹顶的意义。在无限高远的世界尽头,是否存在一种超级神秘的力量,能救赎人们的灵魂,洗涤心灵的污垢,让人获得解脱和重生呢?那种力量是一种虚幻的存在,还是构筑在人们内心世界的理想和精神寄托呢?无论怎样,穆紫有一点清楚,谁也靠不住,只能靠她自己。她从傅茗造成的苦难中解脱的过程让她确信,所有的苦难最终只有靠自己才能逃离和解脱。
她还得回到单位去上班,面对只有靠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现实。她不能打扰林浪,他也正在被爱煎熬。只有她强大,林浪才会强大。她坚信两个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连通。她不能颓废堕落,她要为她自己和林浪撑起一个世界,属于他们的世界。
她打起精神向公园外面走,想慢慢溜达回单位上班。中午马路上的车流不多,有一些在同一写字楼里办公的其他公司员工,三三两两在人行道上散步。他们中有几个人很面熟,即使不认识,因为经常在楼道里、电梯里打照面,也成了互不相识的熟人。
穆紫无意中一抬头,忽然发现在她正前方几十米远的路边,停着一辆特别眼熟的车。穆紫快速搜索记忆,终于想起那是饶冬昀的车,一辆黑色的奥迪A6。因为事业部有一次去郊外活动时征用过饶冬昀的车,所以这辆车的车牌号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绝对不会弄错。要是在等人,饶冬昀的车为什么不停在单位门口,而是绕一大圈跑到后街的小区街道旁呢?他在等谁呢?
穆紫充满好奇。要是以往,以穆紫的性格绝不会热衷于别人的私生活,但最近一段时间她陷入感情泥潭中无法自拔,特别好奇别人在过怎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像她一样纠结,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而近乎把自己逼疯,生不如死吗?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会怎样?直觉告诉她,饶冬昀的车很可能关联一个与她类似的故事,她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处理与她相似的情感纠葛的。此时的她特别想有人能教教她,将她从现在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她预感到饶冬昀肯定有他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这个想法让她的心“砰砰”乱跳。饶冬昀和她自己,这两个她认为在信息院相对单纯的两个人,竟然暗地里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她忽然很鄙视自己,更鄙视饶冬昀,甚至开始怨恨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她放慢脚步,往回走了十几米,躲到一颗树后远远监视饶冬昀的动静。上一刻穆紫还在为饶冬昀深藏不露的阴暗面惊讶懊恼,可当她看到一个女人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过来,左顾右盼确认没有认识的人后匆匆钻进饶冬昀车里,她擦亮眼睛最终确认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时,她目瞪口呆,再也不觉得饶冬昀的表里不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那是冯昕怡,一直被院里人传来传去,暗示为易为中的女人。
穆紫突然清醒。她对感情的沉迷虚幻得可笑。与她身边这些只要当下的欲望和激情的人相比,自己根本不是真实的现代人,而更像是封建社会的女人,把贞节牌坊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一个道德虚伪的卫道士和可怜的牺牲品。
如果说冯昕怡移情别恋到比易为中权力低一等的饶冬昀,让她惊讶不已的话,那么她心中的正人君子饶冬昀竟然也会与有夫之妇有染,几乎让她的世界观完全颠覆。她受到强烈的刺激,几天都没有缓过来。
穆紫已经有十几天没去游泳了。晚上一回到家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也不开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直到整个屋子变得黑漆漆,最后伸手不见五指。
她抚摸自己汗淋淋的身体,无望地抱头痛哭。窗外仍是一片漆黑,路灯发出渺茫的光亮,凄冷的月光无力地照在没拉上窗帘的窗户上。清晨还远远没有到来,她还得孤零零一个人熬完剩下的漫漫长夜。她突然坐起身,从床上爬下来,来到窗前,凝望窗外的无边黑暗。在三千里之外的黑暗中,此时的他一定也没有合眼,透过凄冷的月光凝望她,想念她,渴望她,却永远无法触碰她。她和林浪宁愿这样被月光分成两半,也永远不会像冯昕怡和饶冬昀那样没有名分地苟合。他们选择住在彼此心里,渗透进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占据对方生活的每一寸空间,钻进对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他们选择在精神上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她永远不会坐进林浪的车里,像冯昕怡那样。林浪也永远不会把车停到阴暗的角落等她。他们从来不联系,不打电话,不发短信,甚至不发邮件。像约好一样,他们断绝所有联络,想让彼此冷静,让时间冲淡狂热和激情,让生活重返原来的轨道。但心却背叛了他们。心是执拗而狂放的孩子,不管道德准则,不管理智约束,一意孤行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将他们带入永远无解的死循环。疯狂的爱恋被冷冰冰地强行隔断,饥渴而狂热的心被迫反弹,变得越发炽烈狂野,在这个死循环中他们被抛来抛去,精疲力竭,死去活来。
无论多想堕落,穆紫也说服不了自己像冯昕怡那样大胆,更不敢想让林浪变成表里不一的饶冬昀。他们注定只能是他们自己,走出一条只属于他们俩的相爱之路。白天身边有外人的时候,他们压制狂乱的心跳,维持表面的平静,与常人无异地处理日常事务。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躲进属于自己的隐秘世界,走进彼此心里,相聚相爱,永不分离。这是只有他们俩才能体会的幸福,虽然苦涩,但持久而热烈。
折腾了一晚上的穆紫,清晨照例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沐浴,吃饭,梳洗打扮。属于他们的夜晚已经过去,还是得打起精神面对没有彼此陪伴的白天。
迎着她亲眼目睹如何升起来的朝阳,穆紫开车来到单位。信息院是她认识林浪的媒介,每当她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就感受到一种亲切感。她和林浪通过这台电脑用邮件联络过,她手指触动的键盘上曾打出过发给林浪的文字,她也曾在埋头工作时偶尔听到周围的同事议论过林浪。他一直存在于她的工作中,无论作为作者,还是作为参加会议的专家。这种感觉让她多少有些安慰,也觉得每夜的梦境有了确凿的证明。
这间办公室还能见证她与林浪并不只是存在于梦境中的两个人,他们确实在现实中有过交集。只要她还做这份工作,还坐在这个工位,这种交集就还会存在下去。这样一想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7
林浪还是每天精疲力竭地忙碌着。他已经从院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但科研任务还是把他的每一天填得满满当当。他还会去开各种名目的会,全国各地跑,坐飞机满天飞。他耳边响起穆紫的话,想起穆紫低着头说话时的神情,笑意盈盈,好似她自己也很解脱的样子:“不当院长轻松多了吧?至少心没那么累了,不用什么都顶着了。”
在穆紫面前他说过的话少得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穆紫的话也不多,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表情,却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地印在他的心里,反复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穆紫都替他说了,他们俩都想说却都没有说出的话,却凝滞在心里,挥之不去,不吐不快。
穆紫好像什么都懂他,明明他们没有说过多少话。除了每年开会时相见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连过年时像一般朋友那样发个祝福短信的情况都没有。但这个年轻的女人为什么那么理解他,懂得他。他有时被这种“懂得”弄得发狂,被穆紫的沉默弄得心烦意乱。
他有时一个人陷入深思的时候,甚至会有些恨这个女人,恨她为什么这么倔强地一直停留在他的心里,却从不主动跟他有现实中的接触。明明知道不可能爱他,却为什么不断地撩拨他,不放过他,让他痛苦甚至绝望。但他又心知肚明,穆紫明明和他一样,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啊!一切的痛苦都来自于彼此眼神的交流,来自于心与心之间的感应。
好在还有工作,永远忙不完的工作。林浪把自己淹没在工作里,不断承接各种会议邀约,考察邀请,合作邀请,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几乎没有空闲。但每次去一个地方开会时,入住酒店时,进入会场时,做报告时,他还是会恍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们所有的接触都是在这几种场合下发生的,触景生情,不能不让他又想起那些清晰的记忆。他蓦然发现,他们断断续续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十几天的见面时间,到如今竟然已经连接成十几年。而这十几年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也是最艰辛,春风得意,也是精疲力竭的事业巅峰和精神低谷啊!是穆紫一直陪在他身边,在精神上陪他度过了这十几年,虽然他们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个事实。
如今的林浪,迷茫得像个孩子,像个少年,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如何将穆紫从心中卸下去。几经努力发现根本无法抹去她的影子后,又不知该怎么与满脑子都是她的回忆共存。他进退维谷,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欣喜,该顺从本心去拥抱有她的回忆,还是该当即立断,与她恩断义绝,彼此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