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为中继续为冲击副总工的宝座作铺垫,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把每个期刊室主任都换成他的心腹。穆紫虽不算是他的得意人选,但毕竟是他招聘进来的,虽然在权力斗争中帮不了他,但对她的人品还是非常有把握的,知道她不至于在他晋升的关键时刻背叛他。
每次院里的岗位竞聘都是一次人际关系的角逐和势力范围的较量,是各层领导调兵遣将、招兵买马、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院里上上下下都在紧锣密鼓地排兵布阵,气氛十分紧张。
穆紫部门有两位首席编辑有资格参加这次竞聘,她和李大姐。虽然平时易为中安排任务时更看重穆紫,穆紫承担的任务和责任都比李大姐的权重大,很显然是易为中的得力干将。但那位李大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家境优越,人脉资源丰富,不仅在院里处理人际关系游刃有余,据说在上级管理部门也有很重要的人脉。所以穆紫看了院里下发的岗位竞聘信息后,并没有往心里去。从小到大她都对当官没什么兴趣,当过最大的“官”就是课代表。工作这几年以来,她兢兢业业,稳扎稳打,一心只想在业务上储备知识提高能力,积累作者资源,成为一个好编辑。这就是她给自己的职场定位,她想把这个喜欢的工作一直做下去,到退休时能成为一个资深编辑,成为那种能给大家学者挑出错的学术编辑。她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官,走行政管理那条路。
但在竞聘申报截止的两天前,她接到了饶冬昀打来的电话,叫她去他办公室。这是继那次因为奖金一事饶冬昀给她打电话后,他第二次打电话找她。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为一件机密而重要的事情,否则饶冬昀会像平时那样直接到工位上找她。
一进门穆紫就发现饶冬昀非常严肃,这使她不免有些紧张。她很少看到饶冬昀严肃的样子,虽然他生性腼腆,但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微微一笑。穆紫天生是个悲观者,凡事都先往最坏的方向想,看到饶冬昀这副模样心里打起了鼓。
“坐吧!”饶冬昀面无表情。见穆紫坐到对面,他开门见山地说:“穆紫,易为中让我找你谈谈,让你报材料期刊室主任的岗位,你觉得怎么样?”
穆紫瞪大了眼睛,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展开。她一直以为,易为中眼里只有冯昕怡、霍燕妮那种人,积极进取,也懂得讨他欢心。而她这种每次见到他都绕着走,不被问话就不答话的人怎么会入他的法眼呢?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饶冬昀,沉默了半晌。
饶冬昀好像早预料到穆紫会有这种反应,面色缓和下来,语气柔和地说:“穆紫,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工作很踏实,也有能力,你应该试试。如果易为中没让我找你,我也想过劝你报一下试试,只是我不太会表达自己,也不想强加于你,我知道你有顾虑。”
穆紫又一次震惊了,不由自主抬头看了饶冬昀一眼。平常她几乎没跟饶冬昀说过话,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到他办公室交流工作,向他表功。饶冬昀也不怎么爱说话,平时办公大厅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有时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但他却对下属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连她的内心活动都略知一二,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难得的管理人才,一个不唯利是图还保留些人情味的领导。她谨慎地放下了几年来越来越坚固的防人之心,想向这位刚刚意识到可以当作“朋友”的领导倾吐自己的内心。
“我怕跟李大姐撞上。如果我能聘上这个岗位,免不了以后与她在工作中会明争暗斗。我不想要那种生活,宁肯踏踏实实干点儿实事,我其实并不介意是不是要当领导。”
饶冬昀点了点头,好像早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准备好了要怎么说服她。“这些易为中也想到了,跟我交流过,所以才特意让我来找你。但我想还是他看得更远些,毕竟你已经三十多了,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你不当这个主任,别人就会当,你不与人斗人家也会与你斗,不当官也避免不了争斗。你还是得好好想一想。”
这句话尤如当头一喝,点醒了穆紫,让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只这一句话就够了,别的不用再说,她都明白。四、五年一聘的岗位,机会过了就再也不会来。如果李大姐当上主任,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毕竟自己是首席,会自然而然被当作争斗的人选。那时她也不会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只单纯作个编辑,搞搞业务,仍然会被无辜地搅进无休无止的人际争斗之中。既然领导都提出来了,她不能再矫情,不识抬举,不给领导面子了。
穆紫下定决心,用平静而坚决的口气说:“饶主任,谢谢您和易主任了!我回去准备一下。”
饶冬昀松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又恢复到平时那个不笑不说话的饶冬昀了。“那就好,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材料,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穆紫是个急性子,什么事情也不想往后拖,当天下午她就提交了竞聘申请,也算了结了这件并不是她主观愿意主动往上冲的事情。
接下来的竞聘演讲不过是走过场。有易为中在背后运作,在评委会里上上下下打招呼,做暗示,他心目中内定的期刊室主任人选全都落入他的囊中。冯昕怡是电子期刊室主任,霍燕妮是计算机期刊室主任,穆紫是材料期刊室主任……
竞聘结束后,易为中通知办公室中午在单位附近的饭店订了一桌饭,请他新提拔上来的新科主任们吃饭。穆紫提前到了饭店,想先找个有利地形坐下,避免和易为中挨得过近。
饭店装修讲究,颇有韵味和特色,一进门就是一个水池,里面养了十几条锦鲤。围绕水池散落着供不同规模人数就餐的座位,有情侣座、家庭座,还有他们订的这种专供单位人聚餐的聚会座。顺着水池镶嵌着一条长长的绿化带,种着品种繁多的绿植,把室内与自然融为一体,延展了室内的有限空间,使就餐者恍如置身自然之中,心旷神怡。
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穆紫找到了办公室小姑娘发给她的餐桌位置。她是第一个到的,找了一个靠近上菜的位置坐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地方虽然对着易为中,但绝不会跟他挨上。过了一会儿,几个新上任的主任陆续到了,自觉地以穆紫为中心向两边坐过去,留下正中间四个位置。他们都坐好后,看一眼对面齐刷刷空着的四个位置,不约而同相视一笑。一位男主任打趣道:“领导专座,虚席以待。”大家又爆出一阵大笑,笑声诡异而开心。
易为中和饶冬昀到场后,理所当然坐到正中间的两个位置上。大家的目光锁定冯昕怡和霍燕妮,看她们如何分配座位。谁都没想到的是,霍燕妮二话没说就坐到易为中旁边,而冯昕怡看她落座后眉头微皱,但马上恢复平静自然而然坐到了饶冬昀旁边。几位新主任虽然内心波澜起伏,但表面上佯装平静,谁也没看谁,但都在心里嘀咕:“原来不都是冯昕怡坐在易为中旁边的吗?”
易为中倒是对穆紫他们在意的这些细节没有丝毫兴趣,看大家都坐好,就让服务员给每人都倒了一杯红酒。他自己先举起酒杯,也没站起来,用酒杯敲了敲桌子:“祝贺你们都荣升了啊!以后好好干,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得把酒喝好!来来来,我敬你们!”
大家纷纷举起杯,易为中看了一眼霍燕妮,霍燕妮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仰脖,把酒喝光了。喝完后举起空杯,得意扬扬地向易为中挑了挑眉:“怎么样,易主任,我过关了吧?”
易为中看她这么给自己面子,非常高兴,脸泛红光,双眼圆睁,立刻兴奋起来。看到他这副模样,穆紫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易为中费这么大劲把他们这些人扶到领导岗位上,不只是为了晋升副总工时给他投票,眼下这种陪吃陪喝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工作这几年,穆紫对职场上的生存哲学看得越来越透。当一些学历、资历、能力等都在同一水平的人共同谋事时,领导总会选一些自己认为顺眼,脾气相投,有趣的人一起共事,组成职场生涯的伙伴,共同度过占去人生大部分时间的工作时光。
“饶冬昀,你看我给你安排的这些人怎么样,够能干的了吧!不仅上得了战场,也上得了酒桌,你说是不是?”易为中面红耳赤,眼角眉梢似乎都散发着酒气,得意洋洋地说。
“易主任眼光独到,我只有佩服的份!”饶冬昀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朵红晕,瞬间扩散到脖子上,衬托得他越发像个大姑娘。穆紫心里暗笑,易为中的如意算盘全部兑现,心情激动尚可理解,饶冬昀跟着脸红什么呀?她颇为不解,这么露骨地表现出情绪不是饶冬昀的风格,他一向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不出特别的悲喜,不像易为中那样什么情绪都随时挂在脸上。
“高兴就多喝点儿!你可不能光躺着收我的成果,今天得喝好了,日后这些新兵还得你好好带啊!”说完给饶冬昀的酒杯里倒满白酒,向他投去不容抗拒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他惯有的痞笑。
“现在是中午,喝……喝太多不好吧,下午还得上班呢!不然……不然我换成啤酒!”饶冬昀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儿结巴。旁边的冯昕怡看不过去了,一把抢过饶冬昀的酒杯,话也没说一句就一口气把酒灌进嘴里,喝完后盯着易为中看了一会儿,又慢慢把酒杯放回饶冬昀的面前。“我替饶主任喝,感谢他不计前嫌!”
大家目瞪口呆,被她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弄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霍燕妮望着憋得满脸通红的冯昕怡莞尔一笑,借着刚才几杯下肚的酒劲儿,眉飞色舞地说:“冯主任这话啥意思啊?饶主任原来与你有仇?现在又与你结盟了?”
冯昕怡与霍燕妮较量,输就输在太有涵养,不会卖弄风情撒泼打滚。穆紫看出来了,一定是霍燕妮抢了她的风头,夺走了原来属于她的易为中的宠幸,才会情绪一时激动起来,替饶冬昀挡酒。一来借酒泄愤,二来刺激一下易为中的神经,勾起他的醋意,看看他的反应。没想到霍燕妮却来了这么一句,直截了当,一语双关,既提醒易为中,冯昕怡可能背地里会与饶冬昀勾结,又转移了大家的视线,给人一种冯昕怡暗地与饶冬昀有染的错觉,淡化自己处心积虑向易为中争宠的事实。
易为中的兴奋在此刻到达顶点,为两个漂亮出色的女部下因为自己剑拔弩张的火爆现场而兴奋。他就差左搂右抱了,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个饶冬昀,四周还围着那么多双眼睛,他真想把两个大美女都揽进怀里。他承认他喜欢冯昕怡的知性,对她出身名牌大学的资历垂涎三尺。但霍燕妮的魔鬼身材和风情万种却抓住了他的软肋,挑逗他的妩媚风姿令他无法抗拒,甘拜下风。她只要一招手,眉毛一动,眼波一转,他就乖乖地想钻进她的石榴裙下,早忘了冯昕怡的温柔得体和仪态万千了。
饶冬昀无辜地被扯进她们的争斗,一脸尴尬,平时招牌似地挂在脸上笑眯眯的表情也不见了,冷着脸一个劲儿地吃菜。穆紫望着这几个人的窘态发了好一会儿呆,但她没有心情看他们的笑话,她被这些与她完全不同的人在她面前演的戏弄懵了。人生太复杂了,人性复杂了,与她截然不同的人太多了,她一时无法理解这些赤裸裸的不同。
傅茗让她见识了背叛,她以为傅茗就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坏的人了。但她现在发现与他们相比,傅茗还没有那么不堪。他至少告诉她要背叛她,要离开她,他不会欺骗她。而易为中他们这样算什么?只为逢场作戏而背叛,只为谋得一官半职而背叛。背叛后还藏得好好的,表面上水光溜滑,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有让人艳羡的幸福家庭。人的活法真是各式各样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穆紫的活法是不是太迂腐,太枯燥,也太压抑了?
人生第一次当上一个小官,穆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以前不曾涉足的世界。那个世界隐藏着一些不为她所知的秘密。那些秘密会影响她,也许还会把她带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洁身自好,尽量坚持自己原来的理想,而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但是她能做到吗?此刻看着眼前低头不语挫败颓废的冯昕怡,连她自己都没有这个信心。
3
林浪已经当了三年的院长,这期间比他以前单纯从事科研工作的十几年加起来都累,不仅是身体上的累,更是精神疲惫,是极度的心累。不知道哪天就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让他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前给他再多想象力也不觉得会成为问题的事情。但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情隔三岔五就会出现一次,让他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一大早他刚一进办公室,就见秘书神色凝重地拿着一份资料急匆匆走了进来。
“林院长,这有一份资料请您过目,是发给院办邮箱的,好像问题还很严重,我就打印下来直接向您请示了,没转发给您。”
林浪心里一紧,不知道哪里又踩到了雷,他暗暗想,赶紧接过秘书递过来的资料。从资料上醒目的第一行大字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封举报信。匆匆翻完洋洋洒洒几页纸的举报信,大致了解了里面陈述的内容后,林浪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封举报院办工厂厂长问题的信,不是涉及身体伤害、人身安全之类的大事。现在他的要求很低,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觉得都可以解决,可以挽回,林浪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这个情况我基本了解了。请你去安排一下,找分管院办工厂的副院长,我和他先通通气,看接下来怎么处理。”林浪简明扼要地向秘书交待。秘书看他面色平静,没有太大的反应,为自己刚才的大惊小怪感到惭愧,没敢抬眼看他,轻声答应一声,赶忙从林浪的办公室退出去了。
秘书走后林浪却陷入了深思。从举报信的内容看,院办工厂的水很深啊!信上列举了现任厂长的大量问题:经济账目不清,采购设备和耗材时收受大量回扣,长期占用工厂的空闲厂房为亲戚作仓库使用,任人唯亲,提拔据信中说与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会计为办公室主任,两个人联手慷国家之慨中饱私囊,把工厂变成他们二人的私人公司,任意处置敢跟他们叫板的人,恣意妄为,横行霸道……
如果情况真如举报信所说,那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中层干部,而他却对此全然不知情,连点儿风吹草动的只言片语都没听说过,他这个院长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太官僚了。他开始反省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办事作风。他平时一脸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别人跟他汇报工作时,只要超过他认为足够说明事情原委的时间,他就会表现出不耐烦。虽然自己会极力掩饰不满,但别人又不是傻瓜,从他的表情是能看出他的不快的。他只注重独善其身,不善于与人交流,对很多基层情况一无所知,阻碍了他了解很多事情的真相,影响他对事情的判断。他确实该改变自己高高在上,不屑与他人为伍的性格了。
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后,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登录院里的内网。他在内网的论坛上匿名注册一个账号,开始了他网上体察民情的“职业生涯”。
“论坛”是员工和研究生交流的平台,大到工作经验交流,小到衣食住行,具体如失物招领,抽象如情感纠葛等等一应俱全,包罗万象。林浪第一次见识了一个广阔的不为他所知的世界。论坛上大家都用昵称,不用真名,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大家用一个不真实的身份在虚拟世界中各抒己见,爆料平日不敢开口谴责的不良现象,表达不敢当面说出来的对院领导决策的不满,分享内心爱而不能的苦闷,诉说不可告人却不吐不快的秘密……林浪觉得这种沟通方式很新鲜,对他这种不善于与人当面交流的人很实用,让他了解了很多原来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情况。他第一次在论坛里看到有人骂他,而且骂得酣畅淋漓,丝毫不留情面。
关上电脑后林浪在书桌前默默坐了半天,望向窗外发呆。书房紧临家属区院内的马路,他家在三层,从窗户就能清楚看到外面马路上的情况。此时夜已深,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透过树枝洒下的柔和光影在黑暗中摇曳。他对这个已经工作生活了几年的研究院是有感情的,现在他又是院长,除了感情之外还有责任,他有责任把它管理得更好。可现实却不尽人意啊!他刚上任时意气风发,跟庄迅院士聊天时还表示要改一改研究院的官僚习气,当时庄院士不置可否的表情就令他很疑惑。现在看来庄院士是过来人,有经验啊,早给他算好了卦,知道他将面对的冷酷现实。
林浪来到窗前,向夜空仰望。人生在世总得做点事吧,既然命运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做一院之长,他就该像模像样地做起来,对管理人这件事更上心才对。以前的他以为只有实业才能报国,努力在科研领域取得成就。现在他发现只有科研成果还远远不够啊!科研人才道德素养的提高在某种程度上比科研本身更重要!如果一个科研人员没有人文情怀,他的课题就只沦为个人发家致富的工具,没有社会责任,没有人本关怀。这个社会就只是个积累物质财富的冰冷机器,没有爱和温情,没有悲悯和仁慈,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他要做些事情,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改变,也要唤起人们的注意。他要唤起年轻的科研人员和学生的良知,提醒他们培养自己的精神素养,让他们把聪明才智用到最精彩的地方,让我们的社会不仅越来越富裕而且越来越温暖。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艾蓓慌慌张张地进来,神情恍惚地坐到椅子上。林浪赶紧走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轻轻按了一下。艾蓓眼圈红了,低声啜泣起来。林浪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知道一定是艾蓓妹妹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了她父亲的情况。一定是她父亲的情况又恶化了。
第二天艾蓓的父亲又被县医院的救护车送过来,艾蓓的妹妹和妹夫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次他们没去大医院,把她父亲送进离家不远的一家医院。医生为她父亲做了全面检查后向他们宣布:“他做肿瘤切除手术后到现在快四个月了,从CT照片的检查结果看他的癌症又复发了,这次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没有任何康复的希望了,剩下的就是一天天熬了。”艾蓓和妹妹听了医生的话都哭了,但已经不像第一次听到医生对父亲下死亡判决时那么绝望,多少能接受现实了。
艾蓓每天都去医院,与妹妹、妹夫轮流值夜班。林浪也想在周末值一天班,但艾蓓没同意。他太忙了,艾蓓怕他休息不好,影响身体。林浪虽然年轻时插过队,在美国时也算是又经历了一次“洋插队”,身体上受点儿罪不算什么。但回国后这几年,林浪每天忙于行政职务,锻炼身体的机会越来越少,腰椎也不好,干不了太重的活。艾蓓怕他添乱,只让他在周末白天陪一陪父亲,其他时间都不让他插手。
但在岳父病危的最后阶段,林浪还是陪了他一晚上。那一晚的经历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病房里本来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轻病号,白天输完液晚上就回家去了。林浪和艾蓓晚上就一个人合衣睡到另一张病床上,一个人睡临时租的军用折叠床,方便了不少。岳父快不行的前两天,林浪和艾蓓一起执了一个晚班,艾蓓执前半夜,他主动承担后半夜的任务。艾蓓比他辛苦,已经熬得支撑不住了。后半夜岳父疼醒了,开始痛苦地呻吟。艾蓓虽然听到了,但就是爬不起来,还继续睡着。林浪一骨碌从军用折叠床上坐起,穿好衣服走到岳父床前。
此时岳父已经疼得受不了坐了起来,林浪在他旁边坐下来,用身体撑着他,不断给他搓背,天真地认为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疼痛。病房里漆黑一片,因为是个阴天,窗外没有月光,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他和岳父凭着触觉互相感知,触摸彼此的支撑。此时的林浪整个人都像在昏睡,身体和精神极度脆弱。在那种黑暗的时刻,那种无助的时刻,林浪感觉到岳父的体温,感觉到岳父对他的信任,一时间他们两个人融为一体,彼此支撑着对方的生命。
林浪给他的力量虽然消除不了疼痛,但岳父却像婴儿般感觉到踏实和安心。而岳父的信任和依靠让林浪体会到一种能带给别人生命力量的幸福和尊严,那一刻岳父成全了林浪生命片刻的意义。他知道如果每晚都让他这么做他是撑不住的,岳父也不会答应,但他相信那短暂的片刻让岳父很满足,也让他自豪而光荣。
从癌症复发到最后离世,岳父经历了五个月的痛苦时光。在目睹岳父走过人生最后这五个月的过程中林浪体验了很多,思索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这五个月林浪为艾蓓的父亲做的虽然不多,却让他成熟了,宽容了,在最后的时刻让他的心灵得到升华。岳父这最后一段生命之旅走得太辛苦,但也让林浪拥有了宝贵的人生经历。在悲悯人世苦难的同时,让他得到关于生命的感悟,经受历练和洗礼,看透世事的悲凉和无奈,重新审视自己对于命运的恐惧。
人之所以称为人,就是因为人的心中有爱。人与人彼此支撑,彼此成全,用彼此心中的爱成就生命之旅,让它走得越来越远,境界越来越高。有爱的人生是充实的,不管人有多少缺点,多少遗憾,但只要真诚地对待过身边的每一个人,曾给予过别人一丝温暖,那么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彼此成全是人性之爱的光芒和意义。
送走父亲后,艾蓓失落而迷茫,面容憔悴,郁郁寡欢,再也不像平时那样爱说爱笑了。林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每天比平时早一小时回家,以便能赶上跟艾蓓一起吃晚饭。
“你这段时间熬得太累了,得多休息!”林浪看着艾蓓,担心地说。
“我还好,妹妹和妹夫很辛苦。”艾蓓勉强对他笑了笑。
“不如找个时间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林浪试着提议,看着艾蓓的脸色。
“也好,你有时间就行,我随时都可以请假。我也不想再硬扛着了,实在有点儿力不从心了。”艾蓓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林浪不知所措,他想伸手握住艾蓓的手安慰她,但就是无法动弹。他想再说点儿什么,却连嘴也张不开。他恨自己太冷漠,太笨拙,笨到连老婆都不会哄,连一句温暖的话都不会说。他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出安慰她的亲密举动。他心里一惊,忽然悟到什么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对自己忽然产生的想法愧疚难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主动要求照顾岳父的动机,不仅是因为悲悯之心,因为责任感,还因为对自己冷漠的预料,想在如今这种时刻为自己对艾蓓的冷漠找个充分的理由和借口。“林浪,你怎么了!她是你老婆,你怎么能这么冷漠!”他在心里质问自己。
艾蓓看出了他的心思,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儿,你不用安慰我,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好好吃饭吧,别想那么多!”
林浪在心里叹息,为自己,也为艾蓓,为他们已经熟悉到不会表达关爱的命运。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不能说他们感情不好。相反,在外人看来,他们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是恩爱夫妻的样板和典范。但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的相处中,林浪就是体会不到人们常说的爱情应该有的那种过电的感觉。林浪有时责备自己要求太高,像艾蓓这种贤惠的老婆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知足一点儿,对她再好一点呢?
但他也只是在艾蓓遭受痛苦时才想起对艾蓓心存内疚,平时他对自己很满意,认为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忠诚已经是给艾蓓最好的礼物了。在道德操守方面他问心无愧,甚至可以说趾高气扬。他的身边也充满诱惑,他也知道很多女性对他颇有好感,但他从来没有动过不轨的心思,有这一点他就足以在艾蓓面前为所欲为了。但对于自己面对痛苦中艾蓓的冷漠,林浪还是深感不安。他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存在某种真空地带,一旦碰到某种不可抗拒的机遇他也许就会陷落。但他一时还没有发现有这种机遇,也不相信那种机遇会真实存在,毕竟在他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中还没有碰到过那种机会。想到这里,他又放心了,摇摇头,苦笑一下,为自己的杞人忧天和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