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仝依计行事,决定当晚请木桑赴宴。一切准备就绪后,张仝又担心昏药的药量下得不够,便又多下了一些。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多下了许多倍。
村子的另一面,木桑正在用树叶包裹两条大鱼。木蕾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桑哥哥,桑哥哥,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说小透姐姐是妖……”
木蕾话说到这里,见小透呆呆地看着她,后面的言语便戛然而止了。
小透闻得此言,一愣之后说:“木蕾,我不是妖。”
木桑抛下手中的东西,急着问木蕾明细情况。两人正说间,木谷来请,说是张仝邀请木桑赴宴。
木蕾见着木谷到来,抽身便去。
木桑才听了木蕾所言,心中不安得很,想来宴无好宴,便借口他事辞言不去。
小透见木谷与木桑纠缠,转身把鲜红的辣椒放进罐里,用一根杵把一个又一个小巧的艳丽碾碎作蘸料。辣味入眼冲心,难受得很。
晚间二人正在用饭,未料张仝不请自来,自行上门。他不止人来,还备好了酒肉。
三人用饭,心思各异。张仝眼神闪烁,木桑则坐得极直,察颜观色地防范着不怀好意的大敌。小透则是坐得不安,难受得很。
张仝带的肉食是断不能碰的。木桑听人说起过,张家的家畜,哪怕是犁地的牛,不论病死老死,皆是宰杀了吃肉的。老死的扔在水里煮,病死的丢进药里炖。
小透伸筷夹一片肉,木桑眼疾手快地夹一块鱼放进她的碗里。小透被乱了动作,默默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木桑借口菜太少,打发小透去另炒两个添数,以这借口支开了她。
小透不悉厨艺这件事,木桑是知道的。小透听木桑如此说,知她是故意支走自己,便离开凳子去厨房吃另一包烤鱼。
木桑怕张仝下药,并不敢饮酒。但张仝说着门面话,满满斟上两碗酒,高举在手敬木桑。
木桑推脱不过,正要喝时心生一计。他佯装失手,大力碰撞酒碗,使自己碗中的酒溅入张仝的碗中。
张仝已见木桑动作,全作无知,咕嘟咕嘟痛喝下一碗,倒一倒示意洒无余滴。
木桑见此情况,放下心来,方勉强地饮下一碗。
张仝与门外躲着的木东明吊了个眼色,彼此心照,料想中途不会再出差池。
张仝举酒敬饮,推杯换盏将酒一口吞之。酒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木桑忽觉头昏眼花,手足酸软,他混混沌沌地站不起身来。木桑心想自己平时喝一坛酒也没什么事,今夜只这几杯怎么会醉得如此厉害。
这一想,木桑心知不妙,他对小透大喊一声快跑,奋力而起欲缠住张仝。不曾想顷刻之间周身的气力荡然无存,木桑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刚起又立即倒地。
张仝心思曲道不怀好意地撇嘴一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猛地一掷。
一只碗立即摔得粉碎,木桑同时彻底晕了过去。
且说木张村的村民们手拿兵器,布散严密,暗中将木桑的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听见破碎之声,依令而行,一起动手,并力抓捕。他们抓住小透,用符绳捆绑严实。
天空如此澄澈,一如泗水碧透,潋滟无际。
小透总是觉得很冷,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束缚在桃木木桩上,全身上下贴满了稀奇古怪的符咒。
远远近近站了许多的人,往日温厚的村民一反常态,个个魂不安,望向小透的目光是一种令人受不了的刮目相看。
张家俊身着八卦衣,龙飞凤舞地书了个符,画完成后念咒用火焚化。
符语化灰纷飞,越乱,越乱。
小透耳边尽是嘈杂的唠叨,话语缠成最惹人的烦,搅得头脑大昏。这时,又见张仝在一边故弄玄虚,蛊惑人心。小透烦躁,要说什么又被一把白米砸在身上。
张家俊近来又大胖了,满脸的横肉挤细了脸,走起路来突出的大圆的肚腩逍遥摇晃。
村民们唰地跪下,絮絮叨叨齐刷刷地拜得凶。
张家俊散施符水,断言说:“你就是妖。”
小透调匀呼吸,据理力争说:“你是谁!你说是就是?无据妄言,你凭什么说我是妖。”
张仝断言地大喊:“你是妖!你不敢戴桃木!”
小透气急说:“那木吊坠我已佩戴了数日,还只是近几日才不曾带在身边!不过是因为这几日……才不曾佩戴,你们可以去问木桑。”
张招咬定说:“木桑早已被你用妖术迷惑住了!你是妖,你是妖!”
众口斥责,毁谤不止。小透忍得快要成仙,她忍无可忍,金星乱冒,口不择言地骂人:“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
小透挨了张招一巴掌,又被她灌下了一杯符水,呕得恶心。
张招放下碗正要说话,忽觉耳中嗡了一声。顿时目眩神迷,天旋地转,肌肉麻痹,周身乏力。
张仝扶助张招,大声地喊:“她又用妖法了,这是摄人心的邪术。”
张家俊接口,说话庄严:“因为你来自巫山。”
四下一片抽气声!众人的惊慌情绪叠加,此起彼伏地都道:“她一定是妖!一定是!”
木白茹冲上前,大声叫喊:“你把昌平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她要冲上来被木蕾拦下。
小透看着一切,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孤立无援。
张仝十分得意地笑,显然大势已定,他说:“村里发生的事,都是因为她。妖孽不死,便是无穷之祸。”
张招说:“定要除根。”
巫山是万恶之源,是至阴至寒的集结之地。
有一件祖先的亲历,口耳相传下来。话说有一日清晨,四位村民一同进入巫山。早晨四人同去,暮夕只一人归。
幸存下来的那一名村民名叫木南星。
木南星称他们一行四人进入巫山,在一处山林中发现了一片黑森林。同伴木方感叹地走进黑森林,他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木长青和木大风突见木方倒下,赶紧跑了过去。他们跑到木方身边,发现他已然短气。
木长青和木大风两人面上的诡异表情尚在,竟也相继倒地暴毙。
木南星见此情况,汗毛悚立,他满脸惊吓崩溃状逃回村里,大叫大喊,声力惊人。
村民们听闻如此情况,聚众去了巫山。他们看见了一片枯黑的森林,却没有看见木方、木长青和木大风三人的尸身。
众人疑心不信,木南星一口咬定。他止住众人,往巫山的那一片黑林中投入了一只鸡。
鸡落于地,就赶紧飞跑着逃开。村民们一堆围着,鸡也不敢往这边跑,急得左右乱扑翅膀。
众人看见鸡拍打着翅般,突然就倒地死去。所有的人一时脸色煞白,他们面面相觑,都说木南星所言定然是真,连鸡也难逃厄运。
山风肃杀,天色是诡异的绛紫,染就得如此妖诡。
忽闻一声惊叫,震吓住了众人。众人随着木南星惶恐的眼神望去,皆是白脸悚然!
众人看见那只鸡的毛羽血肉尽皆腐化作飞灰,空余下的一副寒白骷髅也终究慢慢黑朽化无,烂作泥尘,全作土壤了。
昔年旧事今日重提,众人原本的一点慈悲怜悯被强盖下去,小透被视为一切灾难的元凶罪魁,她自知无望,反而安静。
众口一辞,足以颠倒是非。
积非终成是,张家俊把符置在小透额上,说是压住妖灵。
小透被束成一捆,缚以大石乱符,投下了泗水。她再苦苦挣扎,亦是徒劳无功,只能睁着眼看鱼鳞。
村民围观,鼓掌称扬。
张家俊仰天长声说:“神会助我等除灭妖邪,定然断根绝迹。”
水溺为绝,驱灭邪灵。
村民们俯身下拜,念诵不绝。
张仝轻声,话语尖利:“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张招站在一边,气愤地心理消去,奸恶的笑意浮现,很是得意。
这时突发一风,天空唰地一声色变。狂风漫天四起,飞沙走石。
众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纷纷用衣袖掩面,蒙头盖脸,都认为大雨将至。
张家俊抓住一把风闻了一闻,说是妖气。
风势逐渐增强,大风拔树,尘沙乱滚,昏黑弥漫。
众人大惊失色,各自抱头逃散。
正是一阵阴风异寻常,左右各人丧心胆。
且说苍肆今日依例修炼,却不时心跳。他掐指一算,才知小透有难,急忙遁法而来。眼见小透被沉入泗水,苍肆念动咒语,先施法以气墙护住小透,袖中劲风出驱散众人。待村民们散去后,苍肆又拈一个避水决跳入泗水,两眼蓝光炯炯分开波澜。苍肆一下就找到了小透,见她并未身处气壁之中,心中大惊。
小透身如千斤之沉,一直下坠。她已陷入混沌昏晕,如梦如幻的迷离中看见一点蓝光闪烁。这一小点蓝色光亮成一团神秘眩目的光影向自己游过来。
苍肆抱着小透一跃而出泗水,只见小透气息已绝,面如白纸色。苍肆用眼一扫以法力断裂了小透身上绳索。
余日威严,怯雨羞云。泗水之滨,霞光满地。
小透在苍肆怀中绵软柔弱,哪儿都冰冷,无一丝毫的暖气。苍肆用灵力周行血气,催醒了小透,使她恢复了知觉。苍肆见小透一身水衣,又施法术烘干她的衣物。
苍肆心想自己今日焦虑不安的情绪莫名蔓延,原来是为她。苍肆开口轻唤:“小透,醒醒,醒醒。”
小透神智些微清明,又觉得自己脑中一片混乱。全身虚弱得半分力气也无,她听见若有若无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不胜其烦地喊她。好半天后,小透终于眼开一线,乏力地张开,她看见眼前有一副模糊不清的五官。
茫然的小透盯上眼前的这张脸,这一张苍白忧郁清秀的脸面,在她心中出现太多次的容颜。
他又在她身边,青丝秀发,出尘绝艳。
一切都好像是真实的,只是他的脸色很白。
无边瑰丽的火烧云,一缕又一缕的光线蒙在脸上,迷住了双眼。
小透此刻正疲惫地卧在他怀里,他则炯炯有神地紧紧注视着她。
苍肆紧张地问:“小透,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小透不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依旧窝在他怀里,只害怕醒来又是一梦。
“没事了。”苍肆温言安慰,把小透的头发抚到两侧。
两人彼此对视,一不言,一不语,沉默到底。
“没事了。”苍肆解下小透的手指抓在手里。
小透见苍肆神情焦灼不安,忐忑不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仿佛她是他的心神全部。
小透神智迷惑,狐疑地回望,继而失笑。她抚上他的脸,小心翼翼地触摸。她泪盈于睫,无可抑制,嗫嚅地说:“是你啊,你果然怕法像。”
苍肆不解地问:“什么法像?”
小透少气无力地安慰说:“不用担心,我把它收好了。你可以放心在我梦中,多久都可以……”
苍肆闻得此言,知小透以为这里是梦中境,而自己是梦中人,便笑着说:“我是真的存在。”
小透怏怏地,无力的样子,她笑着说:“我知道你真实在我梦中。”
苍肆强调说:“小透,我们不在梦中。”
泗水如常,风也不吹了,树叶也不摇了。
小透不能相信他是实在的,犹恐是梦太真,于是她使劲地一捏拧他的脸。
苍肆疼得皱眉,惊飞鸟雀无数。
小透望定他紧在一处的五官,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他果是真实在眼前,并不是妄想。
小透晕生双颊,满脸绯红,低低地问:“那之前的梦呢?”
苍肆决心已下,点头款款地说:“之前也不是假的。”
闻得此言,小透益发晃了神,轰动了心。见他的眼睛沉着,摸索着什么,好似要到她的幻想里去。
苍肆敏地觉察到他的身体颤了一颤,低声轻唤:“小透,还好吗?”
执手相看,寸寸柔肠。暮色朦胧中,齐齐心动,光雾中的影像全都粉软了。
小透幽思胧胧,突然腹痛,伸手捂住了肚,又一阵剧痛袭来,小透汗如豆滚,手攥得更紧。
苍肆用法一探小透腹部,知她中了砒霜剧毒。人类果真如此歹毒,苍肆赶紧用灵元之力为小透解毒。
小透觉得有一股清香涌流进身体,她才有了力气,呼吸悠缓:“我觉得肚子痛,很痛。”
苍肆的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原本疼痛得十分厉害处经他一抚都缓势了。
苍肆扶小透起来,可她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摇摇晃晃地困难勉强,支持得很。苍肆知小透身体衰弱,便一把拦腰抱起了她。
他抱着小透脚尖一点,纵过泗水,大步而行,长走如飞。
小透的头脑晕眩,似醒非醒的状态下视力模糊。苍肆应该走得很快,因为有风不停地从她脸上吹过。小透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只觉得他的怀里又软又暖。
“小透。”他喊她,话说得很响,“马上就到了。”
小透晕晕沉沉地应了一声,手搂上其颈。
苍肆顷刻百里,其去如风。
曲径通幽处,人间难寻地。
山深林间一荒僻秘处,修竹天然境。密密依依翠色,偶有小小山花两三处,极得人怜。
苍肆抱着小透落地青竹林,他拈了个诀,施下界壁,阻止任何人进入。苍肆又在小透身上种下结界破法,使她可以自由地出入。
苍肆幻化法术,显出一间青竹小屋。
“到了。”苍肆将小透轻轻地放下地。
小透看见了一人家住处,竹篱青舍,门面向前。
一室清幽,是个好地方。
“这是你的家吗?”小透无甚力气,靠着苍肆撑住自己。眼睛望处尽是碧颜色,屋子是碧色的,屋子外面也种满了青竹子。
“有什么不喜欢的吗?”苍肆将小透挽回了屋,扶她坐下,浅浅地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了。”
小透怔怔地问:“我们……你一个人住吗?”
她见苍肆点了点头,莫名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苍肆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润得很有光华。
小透以为自己错问他的伤心处,便作善解人意状不再开口说话了。
苍肆突然走了出去,小透才得空打量起四周。竹床、竹桌、竹椅、竹杯……一色的青。竹舍雅静,小透心旷神怡,觉得这里会是一个长久的住处。
不过一会儿,苍肆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
小透只道是药,她接过一看,见里面盛有琥珀色的羹,热气腾腾的。小透取勺尝了一口,觉得甜滑软香,味美异常。她抬头问:“这是什么?”
“桃浆。”苍肆回答说。
风平浪静,香气富库。
乍起,青丝细发。天然绝代,非世间人。
小透垂着眼帘,外表娴静,心却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