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的校园是禁烟区,要抽烟必须走到校外的街道上。还好离我们的住处不远,但光是那昏暗的路灯光和站在马路边抽烟的姿态已经足够凄凉。我十分庆幸自己并没有烟瘾,只是偶尔兴致起了才来一根。
彼时悉尼的夏天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山红叶的深秋。出门前我特地跑回房间披上一件长及小腿的大衣,把高跟鞋换成一双柔软的红色小羊皮平底鞋。秋夜风凉,但不像冬天的风那样猛烈,只是无声地轻轻晃动着大树的枝叶。澳洲的树长得很奇怪,扭扭曲曲的,似乎并不情愿从土里长出来,枝干投影在地上像是一只只哥斯拉的爪子。
住在悉尼总能轻易到达海边,我们学校离海只有九百多米远,于是我们索性晃晃悠悠地往海的方向走去,打算吹着海风醒醒酒。
海滩附近还有两三家酒吧在营业,我和马塞尔坐在一个通往海滩的台阶上,那里昏暗得我们都难以看清对方的脸。悉尼的街灯总是很暗,月光倒是明亮得能在半夜把我照醒。据说澳洲人的平均智商是出了名的拖后腿,可真正来到这里后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智商不如人,还不如说是在这样一个自然风貌仍十分清晰的城市里,人很难有太大的雄心壮志,因为脑子里事情再多,到海边吹吹风晒晒太阳就全散了,他们从历经万古孕育生命的自然母体所获得的安全感绝不亚于婴儿从母亲怀里所得的。
我把香烟拿在手里晃了晃,歪着脑袋看向马塞尔,他马上心领神会地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我把烟凑向他,“嚓”,火光亮起,一大片黑暗被猛然驱散。我偷偷看向马塞尔被照亮的脸,他正专注盯着在风中来回摆动的火苗,浅褐色瞳孔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活不长久,就像那些把生命燃烧过度的人,他仿佛会随时化成一道炙热的白光,然后消失不见。
我问马塞尔这周末有什么计划,他转过脸,一如往常地抬着下巴眯着眼看我,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去死。”我说:“好主意。”
那天晚上我们瞎聊了很多,从公寓里的八卦到喜欢的艺术家,从各自的专业到未来的计划。他一遍又一遍地学着我家乡名称的发音,而我把自己各种各样的糗事全告诉他:为了做饺子把一整块猪肉放进搅拌机,直到搅拌机冒烟;吃太多软糖导致半夜抱着马桶狂吐;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当代班外景新闻主持等等……大笑之后,我有点沮丧地说:我真的太蠢了。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已经能想象到你当记者时一本正经的样子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记者。”
我想起两年前也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在我最没自信的时候对我说:You will have a brilliant future.虽然这可能只是一句安慰话,但它确实支撑我度过了许多个以为不可能熬到天亮的夜晚。即使是最肤浅的鼓励,我也对它心怀感激,因为成长的过程实在太苦了不是吗。
后来,他借着醉意拉起我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然后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把手抽回,说,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他脸上还是那个我无法读懂的表情,眼神迷离地看着前面黑乎乎的海,说:“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而且,很显然你也喜欢我啊。”
旁边酒吧里的驻唱歌手刚好结束一曲,海浪声填补了对话的空白。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答话。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澳大利亚了,而你两周后也要回家。”时间过了很久,马塞尔终于打破沉默,“我们不必成为海誓山盟的情侣,就把这当是在澳洲的一段特别的经历。”他用几乎是在恳求的语气向我发出了一个违背道德的邀请,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一段新鲜刺激的露水情缘。一个什么都热爱的人,什么都爱得不深。
我早该预料到的。从在洗衣房遇见他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仰着下巴笑着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天注定到来,我早该预料到的。但这几个月相安无事的共处让我几乎忘了他毕竟是一头年轻的猛虎,会穷尽一切方法填补欲望的无底洞。虽说是意料之中,但真正去面对这种事实时,我还是被一股强烈的恨意猛然击中,像是被那寒冷刺骨的海浪拍打在背上。
我从未如此狼狈。
“靠,马塞尔,你真的喝多了。这里好冷,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强装镇定,双手却在一直颤抖。
他死死盯着我的双眼,毫无反应,直到我轻轻摇头说“No”,他才顺从地跟我回学生公寓。
后来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晚,他也没有真的去死,但他突然消失了整整一周。听麦克斯说他好像又去旅行了,期间我们完全没有联系对方。七天后,他再次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里,穿着另一件Ralph Lauren的粉红色衬衫、白色短裤和浅蓝色乐福鞋,不耐晒的白人皮肤被紫外线烤得通红。他正逐个拉开公用厨房的抽屉,丝毫没有发现我正在背后惊讶地盯着他。
“你在找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马塞尔转身面向我,看上去比以前更茫然了。他愣一下,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在找我的叉子……你有见过我的叉子吗?它原本是在这里的,但现在不见了,你有见过我的叉子吗?”
我告诉他叉子可能被别人拿走了,如果着急用的话,可以用我的另一把叉子。
“谢谢啦。”他终于笑了,眼神逐渐恢复神采,而我则困惑于一把普通的叉子竟能让他如此失神。“啊,对了!”他如梦初醒般大叫,“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拿出电脑,边给我看他在新西兰蹦极时拍的视频,边得意地介绍那是世界第二高的蹦极,第一高的在中国。
视频里的他从134米的高空落下,几乎要笔直坠入蓝得让人心慌的海里,我发出一声惊叫。
“不过,从那里下来之后我吐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摇摇头。
“所以你应该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吧?”我有点幸灾乐祸。
他直视我的双眼,特别认真地回答:“不,我会再去的。”
我离开悉尼的前一天晚上,马塞尔特地跑来再次确认我离开的时间。
“明天早上,我预约了八点半的出租车。”
“噢,哇喔……”他深吸一口气,笑容僵硬,“所以你真的要走了。”他的脸上有种让我诧异的慌张。突然,他伸出双手捏了捏我的耳朵,说:“希望你有未来一切顺利。”我也心情复杂,同时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于是扯着嘴角笑了笑,勉强挤出一句谢谢。他见我反应冷淡,又强调了一次:“真的,我真心希望你能拥有一个最美好的未来。”我对他仍心有芥蒂,但还是礼貌性地拥抱道别,他却猝不及防地吻了上来,我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把我挤向他,我感觉自己的肋骨几乎要被挤碎。
“Fuck you,马塞尔,你真是个混蛋。”
他惊讶地看了我几秒,然后嬉皮笑脸地说:“是啊,我是个混蛋。”
第二天,我踏上离开澳大利亚的飞机,从此和马塞尔再无联系,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被留在了澳大利亚这片不算可爱但也有其魅力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