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先生将撤离游客的事情交给青年人来做,他自己连夜回了五感病研究所。
也许他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一直做不到等待。至于那两个属于黑岛的小男孩和女孩儿,就让他们留在太阳沙漠等待他们口中过渡区的到来吧。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无法判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抉择成了一大难题。
听说有一个骷髅人因失去全部五感死亡了。
夜晚行驶的救护车寥寥无几,且没有鸣响声。为了防止半夜吵醒居民,这也是规定之一。
夜晚似乎成了一个禁忌话题。对于大部分安分守法、谨慎惜命的人来讲,夜晚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各项计划里,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中。即便是对于一些思想家而言,思考也都是在白天进行。至于梦,如果他们在那里可以清楚的思考,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这是他们捡了大便宜。
罹患第一类五感病不久的人们,暗暗期盼,也许像之前那些人一样,一觉醒来就好了。所以尽管时间很晚,天快要大亮,但他们还是选择迅速入睡。
但一觉醒来,艳阳高照,正午时分将要过去,他们依然没有恢复,就不免心慌起来,他们只能指望薄先生。
薄先生活跃在大众视野中,声称五感病的成因非常复杂,但夜晚入睡依然很有必要。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丁妈妈呆在家里,一边给小女儿喂奶,一边心急如焚的等待着丁但。丈夫告诉她,今晚丁但就会回来,虽然离夜晚还有半天时间,但她真的迫不及待要见到女儿。看她可曾受到五感病的侵害,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青年人带领着三个孩子在太阳沙漠组织游客撤退。起初他们都不太配合,但因为畏惧小男孩口中的地震事件,半信半疑的选择在边缘观望。他们不进去,但也不离开。如果今天过去,他们发现被耍,会让他们付出愚弄人的代价。
小男孩站在车顶,正对着沙漠中心。一直等待月亮升起,也没有发现月全食出现的迹象。他在车顶来回踱步,晃得青年人脑袋发晕。
“我说,小鬼,天已经黑下来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他从薄先生那里接到任务后,就一直配合的执行。他只给出一个这里将要发生地震的理由。他虽然不相信,但也不会怀疑薄先生是闲着没事耍着他玩儿,更不会怀疑他的精神状况。
完成任务后他本打算带着三个一直表现奇怪,爱背着他说悄悄话的孩子回家,但他们却坚决不愿离开。尤其是小男孩,他一直声称,等看到了月全食之后才会回去。
青年人当他在开玩笑,一个地震已经让他感到滑稽,更何况什么月全食?他记得大概四五天前刚出现日全食。他知道丁但就是在日全食时出事的。
算了,青年人想。就陪他们再等一晚,大不了赌上患五感病的风险。难不成真的要丢下他们吗?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被骂死的。况且说实话,他也确实有几分好奇心。趁这几天休假,不如好好放纵自己,想干嘛干嘛。
“再等一等,还没到时间。”小男孩比他更着急,这关乎自己的身体性命。他拉下自己衣服,看到右肩头上的印记,几乎已经轻的看不见了。
“你一直在看它,它到底是什么?”乔乇问。
“是啊,你说黑岛人都有,但我怎么不知道?也是未来人的?”丁旦也好奇的问。
青年人看他们三个说着说着又躲到了一边,仿佛很怕他听见似的,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决定不管他们,和周围一些点燃篝火边烤肉边等待见证他们口中的地震的游客谈天说地。都是年轻人,他带去一瓶好酒就能轻易融入其中。至于让谁好看的事,大家在谈笑中就忘却了。
小男孩点点头,“说是未来人,你也很快就会有的。有了这个就能见到自己的对称人。只有在对方不遵守日夜分界线的时候,对称人才拥有权力把对方带进去谈话。”
“人人都有?”乔托觉得,这个东西的功能简直太厉害了,完全解决了五感病的问题。但是,“那里面的时间怎么算?”
“对称人进去的时候,对对称人来说,外面的时间是停滞的。但如果不出去,在里面什么也做不了。”
“其他人可以进去吗?”乔托问。如果可以……
“不行。”小男孩摇头,“除了对称人。一般双方谈判和交易都是在印记的房间里进行的。他们会针对白天或夜晚不睡觉的问题进行讨论。一般来说,如果真的是有急事,对称人都会体谅对方的。”
“所以说,一方不睡觉,就要去过渡区缓解对吗?”乔托问,“这样就不会得五感病了,也不会给对方造成麻烦。”
小男孩赞赏的看着乔乇,“不愧为乔托先生的对称人。他在生前一直是全黑岛最有智慧的人。不,即便是死后也是。”
“乔托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似乎,一直很崇拜他。”乔乇问,丁旦和小男孩提起乔托先生,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形容。
小男孩清清嗓子准备进行长篇大论,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月全食的出现。
“月全食开始了!月全食开始了!”小男孩惊喜的大喊大叫。
和游客们打成一片的青年人也看过去。
原来真的有月全食。
月亮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它就结束了。太过普通的月全食,让人们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大家都没有看到小男孩口中的地震。他声称月全食之后就会有地震发生。
“地震呢?”有人问青年人,青年人讪讪的笑,“没有不是更好吗?”被大家白了几眼,很多人吵着要睡觉了。五感病的威力席卷整个人类,连他们这些自称最为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也要及时睡觉。他们钻进帐篷里,不管到底会不会发生地震。
青年人收起笑容,他走过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回答,“再等等,再等等,应该很快,很快就会出现过渡区,地震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过渡区是什么?”
“由一个女孩儿建造,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一个女孩儿?什么女孩儿?”
“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孩儿。她曾经去过我们的世界。”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丁但。”
“噗嗤——哈哈——”青年人绷不住的大笑出声,“听闻你本来因妄想症而被关在精神病院,我还以为你这小鬼痊愈了呢,不然怎么会被薄先生放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薄先生真是令人敬佩,他就这样放心的把女儿丢在这里,因为不是亲生的吗?”
“你——你不相信我?”
“我为什么相信你?她不就是丁但吗?就站在我们眼前,她能变出一个过渡区来?”
“她不是丁但!”
“那谁是丁但?”
丁但回来的地点,是在车祸地点。她倒在之前的地方,仿佛还能嗅到干净路面上的血腥味。
丁但一骨碌起身,就往家里跑。
空旷的路面,只有她一个人在奔跑。看到熟悉的世界,那种归属感不言而喻,这是黑岛无法给予她的满足。但在现在,她开始想念耳朵翅膀和腿车。那是一项完全称得上伟大的发明,关于它们的动力问题,丁但一直都不知道。乔托也曾试图向她解释,但她一直无法理解,她把这归结为思想盲点。
除了两块石头和两根竹笛以及一把匕首,她的身上一无所有。赶过去恐怕还要花费一番功夫。她迫不及待想回家,但却看到桥栏上有一个人试图跳河。
“你要做什么?”丁但咬咬牙,跑过去问。
男人转过头,神情脆弱不堪,但丁但还是一眼认出他的模样,他就是五感公墓的守墓人,不,现在是巡逻人,他不是,他是他的对称人!
“你看到了。”男人也不辩解,“我遇到了不幸的事。”他没想到在黑夜也能看到人,便有了一些倾诉欲望。但他是真的想要寻死,否则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跳河。
“什么不幸的事?”丁但看着他健全的双腿问道。
“也许你不可能相信,但昨天我突然长出了双腿,这让我无所适从。”他万分无奈的说。
“这难道不好吗?”
“好什么!原本我靠着乞讨为生,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我热爱乞讨,我可以从中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但当我的双腿长出来后,人们就一点儿不能容忍我干这件事了!我不明白这种差别对待,我讨厌这样。我为此备受煎熬,非常痛苦!”
丁但瞪大眼睛,她快速组织语言,“如果你真的热爱乞讨,就该想想怎么用健全的身体使自己的生存法则转变一下,而不是逃避现实,何不想想,你连一双腿都能长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难的了?”
男人想了想,“昨天有个男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还给了我外套遮羞。但是我就是不愿改变。”他有些任性的说。
丁但抽动着额角,继续道:“如果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呢?你还要为其他人负责。”
“为谁负责?我是孤儿,除了我自己,什么也没有。”男人疑惑的答道。
“那如果有呢?你会怎么样?”
“如果真的有,我当然会好好爱护生命。我,我愿意改变!其实,说什么热爱,都是我太孤独了。没有人支撑着我活下去,但如果真的有,哈,光是想想就兴奋不已,那是我一直以来没说出口过的愿望!”
丁但松口气,“既然这样,你就回家睡一觉,如果没有家,随便找个地方。明天醒来,你就会看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你没骗我?”
丁但肯定的回答,“我不骗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相信你。”男人说,他从桥栏上跳下来,笑嘻嘻的向她的反方向走。
丁但继续奔跑,像初入黑岛时一样奔跑。
从很远的地方,丁但就看到被各色花瓣铺陈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老头儿家,她喘着粗气往他家里赶。
他的别墅亮着灯,门大开着,很像他的风格,他不喜欢关门。
丁但一路跑到大厅,却在进门前停下来,她的脚步仿佛有千斤重。不知怎么,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大厅里铺满花瓣,配合着诸多烛火散发着温馨的清香。也将她的紧张情绪疏散了些。
丁但知道,老头儿就躺在正前方那口红色棺材里,他确实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在黑岛时,她仿佛失去了眼睛一般流不出眼泪。但在这时,她的泪水决堤一样,一滴接着一滴的滚落。她连忙把合成一块儿的石头放进衣服里,以防被泪水打湿。
她踏着花瓣一步步靠近,她看到老头儿面色安详的躺在里面。脸色是健康的红润,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仿佛只要等太阳出来,他就会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坐起来同她说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游玩。
他叠放在一起的双手里有一个折成两半的纸条。丁但轻轻的抽出来打开,靠坐在棺木边读里面的内容。
是老头儿的字体,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知道,他竟然早就知道。丁但皱着哭脸,委屈的抽泣。
丁但,我知道那不是你。不管你在哪里,希望一切安好。如果可以,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陪伴。
“你没有食言,老头儿,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但我,我却没有遵守诺言。”丁但的眼泪将纸条打湿,字迹开始变模糊。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双膝靠在他的棺木边哭泣。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陪伴着,但直到刚刚她才意识到这件事。那只猫,那只猫就是老头儿!
当她唱完《对称》的歌谣后,它就拉着自己的手击掌,仿佛在提醒她要一直记得。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那时她就明白了,他一直陪着她。但当她明白时,他一点儿没有给自己挽留的机会,就随着黑岛的秋风消散了。就连树叶花落下也有痕迹,他却像一阵风一样,完全消失。像人的五感,看不见摸不着。
他在走前听到了自己唱的歌谣。但是,那不一样的。
丁但哭的稀里哗啦,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很伤心。她对于生老病死也算看的开,但还是不能接受老头儿离开的事实。
“你知道吗?你走了也留不下全尸的。”丁但哭着说,“我还要放干你的血。”她抹了一把鼻涕,也不管袖子上的狼狈。
她站起来,看着棺木里嘴角带着笑意的老头儿,她一点儿也不勉强自己笑。“不过我不会让你的血白白给他们。这次不会再浪费了。”
丁但没有急着行动,她只是坐下来,给老头儿吹笛子听。他虽然听到了她的歌声,却没有听她吹这首曲子。
她慢慢平复情绪,吹那首《对称》。曲子来自她的世界,歌词在黑岛。乐声仿佛给了她极大的安慰,那首老头儿亲手谱写的,里面有他的生命气息。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从门外传来,尚没有看见来人,就听到女人的大嗓门。
“丁但——”
“丁但——是你吗丁但?”丁妈妈不敢相信的跑进大厅,薄先生跟在她身后。即便知道她不能剧烈运动,但他也无法阻止。
她今晚一直没睡,无论怎么劝告也不听。她一直坐在丁但的房间等着丁但回来,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笛声,便不顾一切的跑过来。
如果说薄先生在跟过来时还在怀疑有人恶作剧的话,当看到靠坐在老先生棺木旁的丁但时就完全相信了。
她的那头长发,她的眼神,还有她那根消失的竹笛都昭示着她的身份。
是真正的丁但,小男孩真的没有骗他,她真正在今晚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五感病病人们也会康复?
丁妈妈抱住丁但哭了好久好久才愿意放开。
听薄先生讲述太阳沙漠的事,丁但得知了小男孩和丁旦的情况,她当即决定立刻实施自己的计划。
她摘下石头项链,它们在合在一起时就粘在一块分不开了。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匕首窄小而锋利,是当初乔托送给她用来取大猩猩血液的。她把它带回来,又要取老头儿的血液。他是它的孩子,所以才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与名字。他没有家庭,没有过去,就这样来了,却也就那样走了。
丁但擦干眼泪,她用匕首沿着白色石头的圆形凹陷挖下去。不知道匕首是什么材质做的,但用来分隔石头非常简单,毫不费力。丁但将白色石头凿出一个圆来。在这过程中,她能感受到地面有轻微的晃动。但她根据这些动静,尽可能的小心。但对于太阳沙漠来说,却是真真正正的大地震。青年人和小男孩他们,亲眼看到太阳沙漠凭空消失,前方出现一个黑幽幽的空洞,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张大嘴巴,完全说不出话来。青年人甚至因为腿软,扑通跪倒在地。
睡在帐篷里的人也被这场晃动惊醒,目瞪口呆的见证着这个巨大黑洞。但很快,他们又看到黑洞被一个巨大的黑色沙漠填满。这令小男孩激动不已,指着那个黑色沙漠连连不断的说:“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就是黑岛的过渡区!只要黑岛人进去,就能直通黑岛!”身体保佑,他终于赶在第五天过去之前回家。
“快点走吧丁旦!我们来不及了!”小男孩拉着丁旦说。丁旦依依不舍的望着乔乇,“乔乇先生,您放心,确定爸爸无事后,我一定回来找您!”
乔乇故作开心的冲她挥手,“我知道了,你快点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青年人回过神,他连忙要上前拉两个孩子回来,他认为那里实在太危险了,他们怎么可以靠近!
“等等,他们必须过去!”
“为什么必须过去?不行!那里太危险!他们可能会丧命的!”青年人挣开乔乇,大步流星的追赶过去。
乔乇着急的恨不得把他敲晕。
他和青年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眼看着他就要追上去,却发现他突然停下了。
“这是什么?我的身上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青年人举着自己的手腕观看。
与此同时,乔乇也感到左手心一阵发痒。他连忙举起手,看到一个印记,轮廓和颜色都很像小男孩身上的。因为他的太过模糊,他一直都没有看清楚,现在终于看到它的真面目:是一个黑白组成的圆。白色的一半有黑色的小圆,黑色的一半有白色的小圆。它们互相对称,有两种对称方式。
就在这时,在黑夜中尚且苏醒,在该睡时依然活动着的人们,都被一股力量拉进了一个房间里。
不知道他们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了解自己将要面临的状况。但是没关系,在那里他们有无限大的时间建立友谊。
一个新的起点在另一个平衡世界的基础上发展着对称。
人们将会知道,他们永远不是孤独一人,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叫对称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