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的道,我不知道。”
顾问荆没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虽说修行之道在这世间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广为人知的事情,毕竟能够修行的门槛实在太高,远不是常人所能触及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道法的缺陷?”蛮人首领有些惊惧,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够发现道的缺陷,而且以这么灵巧的方式破开。
“我不知道你这道法是啥,但是我知道,就像老虎也有柔软的肚皮一样,你这神奇的手段肯定有弱点。”顾问荆撕下一条布条,咬着牙缠绕在淌血的手上,这把地上随便捡的弓实在是好弓,那个暴殄天物的家伙,给丢了。
他甩甩手,接着说:“从你出手伤我家伯长大人开始,你脚下三丈之内的地面便除了杂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连我们拼杀的血都没溅到一滴,这本身就是很不对劲的事。而且,你双脚从没移动过,一寸也没有。”
蛮人首领摇摇头,光是这样的理由,肯定不足以让他确定自己的道法缺陷在哪里。
“然后,我向你投掷武器时,你都是让那些武器悬浮半空而没有掉落于地上,甚至连扔掉都要扔那么远,这很明显嘛,你脚下肯定有什么不能碰的。当然,如果你只是想耍酷的话,那么这也说的过去。”
蛮人首领默默沉思,又微微点头,似是认可了顾问荆的话,示意他接着说。
顾问荆摆出一副你怎么那么笨的表情,却因胸口疼痛而扭曲成一团,显得颇为丑陋滑稽。
“我第一次出手的时候,试图踏进你方圆三丈之内,可你还没等我接近就缚住了我的脚,不让我踩到地面,便是让我知道了,你方圆三丈内,是你的‘禁区’。”
蛮人首领明白了,这个少年从他出手的那一瞬间,便已经开始了一步步的算计,包括激怒他,骗来自己因自负所给的三次机会,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如若是我已达至通脉之境,今日你定破不了我的道。”蛮人首领自嘲的笑笑,脸上仍无慌乱的神色,“你只知道踏入我周围三尺便能破我的手段,可你不知道,你这破的只是我的防守之法……”
他表情突然狰狞起来,满脸写着讥讽和嘲笑。
他嘲笑这个蝼蚁的自以为是,他嘲笑他的愚蠢。
“我还能攻击啊……”
顾问荆原本胜利的笑容瞬间凝滞,他看到了蛮人首领抬起手,缓慢而又有力地张开手指……
“哈哈哈哈哈……”顾问荆凝滞的笑容又缓缓舒展开,宛如一朵开得灿烂的花。
蛮人首领准备握下的手掌停住了,他疑惑地看着前面那个大笑的少年。
“你笑什么?疯了吗?”蛮人首领有些想笑,这人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倒也是个妙人。
顾问荆抬起头,脸上挂着的笑意更甚。
“我笑你自以为是,笑你蠢得不可救药啊,你自以为你猜透了我……”
他停了停,
“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和你打架啊。”
一声清脆的箭鸣乘风而来,带着北境特有的寒意,穿过嚣杂的战场和人群。
像是猎人捕猎时一箭射穿野兔的心脏。
快,准,猛。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猛地给高大的男人射了个对穿,自后心而入,透前心而出,饮着蛮人首领的心头血,开了朵鲜艳瑰丽的大红花。
顾问荆笑得愈发开心,咯咯咯地打起了隔。
蛮人首领只觉得胸前贱出一股温热的甜腥,周天的炁阻塞于心,再不得流转半分,浑身的气力被这一箭全部打散,只来得及转头,看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眼......
他看到了双腿皆失,满身皆是血污,狼狈至极的一个人。
那人挽弓席地,鹰隼似的双眸锐利而凶猛,惨白的面色带着满腔的仇恨……
弓弦仍在微微颤抖,他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姥姥的蛮子,敢小瞧老子,那小子的箭术可是老子教的......”
......
顾问荆坐在地上,看着一拥而上的流云士兵将剩余的蛮人斩杀殆尽,便要收刀而去,可刀刚入鞘至半,他忽然想到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他行至那蛮人首领的尸体前,抬手一刀,一颗圆乎乎的头颅齐颈而断,用破布一包,小结一打,稳稳当当地背在身上。
“这么厉害的人,赏金可得给将军要多些......”
他做完这一切,才来到战士们簇拥着的李显身旁。
他的双腿被布条死死扎住,血肉模糊携带这碎裂的骨头和地上的泥沙,还有厚厚一层止血金创粉,尤为可怖。
所幸血流已渐慢,应该是能撑到回军营之中了。
看着担架上面色苍白,息若游丝的李显,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便想离开。
“顾小子……”李显貌似感觉到他在身旁,撑开眼皮,极其艰难的说了句话。
顾问荆听得他喊自己,急忙俯下身去,应了声:“伯长大哥。”
颤颤巍巍的声音再次嘶哑的从苍白的嘴唇中挤出来:“老子最后那一箭,射的好吧……”
顾问荆鼻头一酸,连声应道:“哥,那一箭很长你的脸。”
他很清楚为什么重伤的李显当时仍要搭弓射出那一箭,在那个角度,那个时机,能把那支箭射到蛮人首领心头的,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只有他能。
所以他强撑起半残的身躯,忍着剧烈的疼痛,终究是射出了那一箭……
李显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在回军营的这段路上,他应该是要昏睡一路了……
……
军营的饭菜总是最香的。
这一点连一向对饭菜不挑不练的顾问荆也这么觉得。
他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脑海浮现那个蛮人修行者大手一挥便能隔空杀人的场景,不得不说,这种能力确实很令人心动。
一个月了,距离那次惨胜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次奇袭,李显的百人队伍死了四十个,比起蛮人军队的死亡确实微不足道,但最重要的,是伯长的瘫痪。
双腿的伤势实在过重,军中的医生实在是保不住双腿,只能尽力保住了李显的小命。
他这一辈子,只能坐着过了。
顾问荆走到李显的屋子前,推门进去,把床上仍然在酣睡的李显给摇了起来。
“伯长大哥,你隔这都躺一个月了,实在是臭得很,我带你出去走走?”顾问荆似乎是在征求李显的意见,却不由分说的将他抱到了轮椅上。
“你这臭小子,轻点儿成吗?我这伤还没好呢嘛。”
李显本睡得踏实,被他这一折腾,身下的伤口还没愈合,扯得他嗷嗷直叫,半分睡意都是没有了。
顾问荆带了一个馒头,两样小菜——清水煮白菜,干炒嫩豆腐,美其名曰清淡饮食,半点油水都不沾的实在是让李显难以下咽,半推半就被顾问荆塞进腹中的。
吃饱喝足,自然便是顾问荆推着李显在军营里闲逛。
北境的冻土种不出多少树来,就连平日伙房的菜也甚是稀缺,所以营房之间的小道上没有几片落叶,干净利落好似城镇般规矩。
军队中森严的戒备难以见生人,一路走来也只有熟人相互问候,倒也悠闲。
李显看看难得澄澈的天空,发出一声极度真诚的感叹:“我来这虎牙军也有二十载,愣是没见过几个女人,到现在还没碰过娘们儿的手,真是失败至极......”
顾问荆听得这话,顿时想起远方那个没有名字的小镇里的那个白嫩的小姑娘,想起她那嫩嫩滑滑的小手,想起他那扫到快秃了的扫把。
“你说得如此久,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尚且算个年轻的小伙儿。”他取笑道,眼神不自觉的飘到李显空荡的裤管,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对了,这次的调令明天就下来,你应该能走的。”
李显注意到他的目光,明亮的双眼有些黯然:“如果我的腿还在,应该能和其他人一起调到京城的,不过现在......怕是只能告老还乡了吧......”
他细细想来又不对,家中父母早已不在,自己又无妻无儿,告什么老还什么乡?
顾问荆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有些安慰的开口:“你还年轻呢!哪有什么告老还乡,我去和将军商量商量,让你去为他管账去。”
“那还是算了,让我成天算来算去那些琐碎,还不如让我待在城墙上,敌军来的时候多射两箭。”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宁静,自打顾问荆参军的三年来,从没闲下来过,跟着李显一次又一次地上阵,甚至连这军营都没待过几回。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沉重的铁甲撞击声随着沉重的步伐接近,最后站在二人身边停下。
那是一个面容极为坚毅的男子,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发髻,简简单单地插着一根发簪,显得极为朴素威严。身材不算高大,却穿挂一身厚重的铁甲,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看起来极有气势,严肃的面容无需多做变化便可令人心生畏惧。
“你二人此次出兵做得不错。”男人浑厚的嗓音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感觉。
“那是自然不错的。”顾问荆似乎丝毫不觉得畏惧,在他强大的气场下就这么没皮没脸地说了一句。
李显听到顾问荆这么放肆,顿时一惊:“顾小子,你给我放尊重点!”转头对着男人赔着笑,“将军恕罪,顾问荆就这鸟样,您甭和他一般见识。”
将军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接对李显着说道:“你此次失了双腿,我本以为你会难以接受,如此看来,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征战之中能保住命已然不易,断了双腿便不能接受,那死去的弟兄的亲人们又该如何去接受......”李显惆怅道。
这几十年来他见过的死人太多,自己能在千百场战争中保住命,实在是万幸。
将军赞许地点点头:“你这股精兵,对上这些不入流的蛮兵,本该全须全尾的回来,若不是那个修行者......这是我的失职,我该向你们赔罪。”他说完便弯腰做辑,深深的鞠了个躬,以表心中的歉意。
“将军,这……”
面对这本该高高在上的将军突然致歉,李显有些受宠若惊。
按理说谁也没想到蛮人竟然会派遣一个修行者带队先锋,也没人想到一个修行之人愿意带领这么一小小股的蛮兵,要说算账,这就算不到将军的头上......
“这事本该不怪你,但若是没有你的死命令,要求每人必须杀三个蛮兵,倒也不至于如此,便算是将军的过错吧。”顾问荆很不识时务的说了句很不礼貌的话。
李显听了这话,明白了顾问荆想以此为他谋些福利的好心,但这句话着实有些不识抬举,将军这象征性地道歉,你倒当真了......
他连忙制止顾问荆继续说下去,然后挺直腰杆向着将军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便催促着顾问荆赶紧离开。
哪知将军却拉住顾问荆,开口道:“李显跟了我十年,立下不少功,如此来说,我确实亏欠他,你小子有要求便提吧。”
顾问荆见将军如此诚恳,没有半点架子,心中好感顿生,高高兴兴地正要开口给李显谋个帐房秘书,谁知李显抢先一步开口:
“若是将军真能应我一个要求,那我便斗胆提一提。”
“说。”
李显一把抓过顾问荆的衣服,把他拉到了身边,指着他的鼻子,说道:“这小子跟我三年,便把我的看家本领都学了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望将军放他离去,不要让他埋没在这荒芜的北境,让他出虎牙军见见世面成吗?”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恳求和落寞,似乎是想起了从前他也是跟着眼前的这个人拼杀、征战了二十年。
二十年之中,在这浸满鲜血,遍地尸骨的战争之地腐烂了自己的年少。
这二十年,他不知砍下了多少蛮人的头,手上沾染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去,用蛮人命换来的铜板要花出去都感觉深深的罪孽。
以至于他就算回乡务农也不愿意继续锁在这令他感到畏惧的军营。
可如今连务农也是无法做到......
将军听他这席话,想起十年前那个不满十六的李显,有些感慨:“我如今统御虎牙军,也不过二十万人,说多不多,但承蒙各位叫我一声将军,却不曾想这成了你们的枷锁。”
将军又问了李显一句话:“你这十年来不肯接受我的提拔,应该也是不想陷在这里太深吧?”
李显看看身边那个少年,隐隐约约地瞧见以前的自己。
“当人身居高位,便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就像将军你,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将军细细打量了一番顾问荆,实在不相信这个嚣张的年轻人能打得过强大的蛮人修行,就像是说一只小狗咬死了大狼,可信度确实低得不能再低。
不过他也懒得再想这事的经过真假,那颗头可是明明白白地提回来的,过程还重要吗?
迈步转身,抖得身上的战甲铛铛响。
头也不回地悠悠慢言:
“小子,给你个任务……”
顾问荆端正姿态,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听从吩咐,军人向来得有对于命令的尊敬。
“我要你亲自安安全全地把李显送回老家,然后……”
他迈开大步,步履如风。
“滚去京城当差吧……”
……
顾问荆有些感激地看着李显,憋了半天也没放出半个响屁。
“我能去京城当差了……”顾问荆因为李显的话感动的支支吾吾,只好弯腰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大礼以表感谢,“真是托您的福啊伯长大人!”
李显一巴掌扇在他胸脯,怒哼一声:“你小子还真打算让我待在这军队里记账本?心挺黑啊!”
顾问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推起轮椅,优哉游哉地接着散步,享受着军营生活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