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真卿的行草书作品中,《赠裴将军诗帖》是最怪诞的一件。
这件作品可谓“多体杂融”,对比强烈,书法形象非常突出,艺术效果十分感人。作品中楷书显得雄强,行草显得奔腾,隶书显得冷静,篆书显得沉着。诸体结合节奏骤变,掷地有声。另外作品中粗壮的拙笔与飞游的细丝产生了无穷的乐趣,“多字连带”是《赠裴将军诗帖》的小章法变化之一,如“马若龙”、“正崔嵬”等小字一气贯通;“合字”现象是其小章法变化之二,如“裴将军”、“清九垓战”、“何壮哉”等,字与字间笔画“穿插”突出,仿佛变成了一字。书家高瞻远瞩,完全是为对象在书写,使作品高了一个境界。其实细观颜真卿的其他行草书这种局部小变化,在《守政帖》和《修书帖》也偶显端倪。如果把附后的《赠裴将军诗帖》四幅局部图,按从右到左连起来欣赏,仿佛把人带进了“骏马奔腾,寒光剑闪”的古战场中。
此帖流传不广,罕为人见,但凡是见到此帖的人都为之振奋、一见倾心、爱不释手。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感叹:“余觅之十数年无可得,今忽睹之,不禁拍案叫绝!”
此诗的原文是:
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将军临北荒,恒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此帖有真迹和刻本两种流传于世。最早的刻本见于南宋嘉定年间刻的颜书专集《忠义堂帖》,诗稿没有署名,在《鲁公文集》中也见不到它的踪影。尽管如此,据其书法风格和内容来推断,明清许多大书家都认为它是颜真卿的真迹。
诗中裴将军叫裴旻,是唐代的舞剑高手,也是一员猛将。《新唐书·李白传》中说:“文宗时召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记载:开元中,大画家吴道子同唐玄宗到洛阳城,巧遇书家张旭和裴旻将军。裴旻想请吴道子为已故的双亲作幅画,吴道子不肯,日:“我闻裴将军之名久矣,如能为我舞剑一曲,定能抵当所赠,观基壮气,并可以助我挥毫。”张旭当即赞成,还同意助兴为裴旻书一壁字。于是裴旻舞剑,吴道子作画,张旭书法,轰动了当时的整个洛阳城,人们兴奋地说:“一日之中获三绝。”颜真卿的老师张旭把这种字外功夫,潜移默化地传给了这个优秀的学生,而这个“倍加工学”的学生则把这种“绝活”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赠裴将军诗帖》中。
锐意改革,推陈出新,是此帖的第一大特点。自从大书家王羲之问世以来,“二王”书风一统天下,后代书家在学书时都把“书圣”奉为至高无上的丰碑。不管是初唐四大家中的欧阳询和虞世南还是褚遂良,都尽心尽力效其法,不敢任意乱越雷池,以至于在他们的书体中,总能或多或少地见到“二王”影子。这种现象在东晋“二王”到中唐各个时期的其他书家作品中屡见不鲜。在这种长期形成的特殊环境中,盛唐书家颜真卿却能“众叛亲离”大胆创出与“二王”书风毫不相干的《赠裴将军诗帖》。横看竖看,找不到半点“二王”痕迹。这在当时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事实上,从唐代的《述书赋》中列举的唐代著名书家名单中就没有颜真卿,晚唐卢携的《临池诀》里也只提颜真卿是张旭的传人。直到晚唐吕总的《续书评》和释亚栖的《论书》中才开始把颜真卿同初唐四家相提并论。可见,在颜真卿的书法艺术如日中天时,并没有得到同辈的应有认可。说明盛唐到晚唐时期,人们还没有认识到颜体的宝贵价值。
颜真卿对书法艺术的改革成果是在北宋时期才找到了知音,欧阳修、苏东坡和黄庭坚这三大家同时高度对颜体进行肯定。欧阳修曰:“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愈可爱也。”说明欧阳修对《赠裴将军诗帖》也是反复把玩反复欣赏;苏东坡称:“颜公变化出新意。”宋、朱长文在《续书论》中更是把颜真卿抬到了神品第一的最高位置,认为:“自羲之以来,未有如公者也。”
北宋后颜真卿在书坛上仍然一直稳坐宝座,经久不衰。直到今天,人们也对颜体钟爱备至。难怪清代王澍看了《赠裴将军诗帖》后说:“盖右军来未开此境,其心目中有复欲存右军一笔。”
现代书法家沙孟海酷爱《裴将军诗》的神龙变化,他除了在自己的书法中得到颜书纵横驰骤、奇正相生的气韵,对颜书的论述也颇为精辟独到。他在《临裴将军诗自记》中称:“鲁公《裴将军诗》境界最高,有人怀疑不是颜真卿真迹,其实这个帖的风采神情完全脱胎于《曹植庙碑》,大气磅礴,除了颜真卿无人能够做得到。”
总之,颜真卿造就了书法上的盛唐之音,颜书以崭新的形质、严密的法度、恢弘的气势,成为盛唐气象的鲜明标志之一。作为创立一代新书体的先觉者,颜真卿彻底领悟了生命与书艺的哲学,在他的一点一画中保留了生活的斑驳血泪,在一起一落的线条中灌注了一腔豪情,在栉比鳞次的布白中激射着人格的光辉,在笔墨的舞动中洋溢着生命的颂歌。